他仿佛毫不在意,问得也有些漫不经心:“这身体出什么毛病了?你不用瞒我,我自个感觉好不好还是有些数的。”
西野帮他掖了掖被子,说:“肝癌早期,还能治,不严重。”
西守培瞪他:“治什么治,这种大病就是告诉咱,活够了该走了,你治就是白花钱,跟老天爷作对能得着好?”
西野不听他的:“医生说了能治好,你别想那么多。”
“你他妈想治你自己待在这,在你身上动刀愿咋动咋动,别他妈想着让我留在这。”他说完气哼哼地把眼一闭,再也不理西野了。
西野出了病房,靠在墙上倦怠地吁出一口气,一股悠悠的香气突然萦绕在鼻尖,睁开眼齐屿把一杯热牛奶塞他手里:“赶快喝完,别凉了。”
在这个时候,只有齐屿还在小心翼翼地看顾着他的胃,担心着他不舒服。西野乖乖地喝光了,齐屿满意地揉了揉他的头发,夸奖道:“乖男朋友。”
摆在他们面前最大的难题就是钱。他们工作才半年,日子过得日复一日地紧巴巴,好不容易两人都涨了工资,想着新的一年可能会轻松一些,没想到会是更加艰难的境地。
西守培腿上的手术一共花了四万多,西野预支了三个月的工资,齐屿本来也想预支一些,被西野阻止了,日子还得往下过,说留着到时候还房贷。他们本来有差不多两万的存款,全取了出来才勉强够用。
西野去报销的时候,才知道最费钱的钢板之类的材料是不给报销的,最后也只报了不到一万块。他没跟西守培说这些,也没动西守培塞给他的存折,把报销的那些钱也都存了进去,给了西守培。
西野开始失眠,他的压力太大了。年后已经开班,他不可能一直请假。可西守培强硬地出了院,连翻个身都需要人帮忙,怎么找人照顾他?
还有那始终悬在头顶上的噩梦般的癌症,他们现在缺的不是几千或一万,而是十几万、几十万,或者不知道多少能封顶。
夜里两人躺在西野房间的小床上,齐屿的手一直轻轻地拍着西野的后背,像大人哄小孩睡觉的安抚动作。各种纷乱的东西在脑海中纠缠扭打,西野沉沉地吁出一口气,抱住了齐屿的腰:“明天你先回去上班吧。”
齐屿一直陪西野在这个小镇上停留,其实已经让很多人感到奇怪了,但西野没心思考虑那么多,只要不戳破到眼前来,索性假装不知道了。
齐屿没应,半晌轻声道:“西野,我想把车卖了。”
西野想都不想就拒绝:“不行。”
齐屿低低地笑:“干嘛呀,它不本来就是咱们留的备用口粮吗,存在价值等同于解馋的肉,现在不过是咱们少吃点肉,换点钱罢了。”
西野不松口,态度坚决:“不行。就算我去借钱,也不准你把它卖了。”
齐屿试图给他分析利害:“咱们上班地铁那么方便,也用不着车,平时养车也费钱啊。再说了,这车又不是什么好车,顶多卖十几万,等以后你男朋友挣钱了,肯定嫌弃它也不愿开它,不如现……”
“别说了!”西野打断他,松开抱着齐屿的手,脸上的表情冷极了,“反正不行。”
齐屿皱着眉看他:“倔脾气。”
西野背过身去,他在倔什么呢?他已经把齐屿拉入了这种困窘的生活,不能再让他因为自己再不断地放弃。那个车并不重要,但它是拽着西野不让他彻底摔入无法排解的愧疚深渊的绳索。
西野几乎一夜没睡,等身后齐屿的呼吸声渐趋平稳,他又忍不住转过身去,靠在齐屿怀里,细细地看他的眉眼,连时间都没那么难熬了。
西守培现在的腿不方便,手术的事儿需要往后拖,西野暂时不在这件事上和他争论,只是当务之急是他的日常生活怎么进行。
西野想了很久,觉得齐屿说的把西守培接他们家去最可行,他们可以就近照顾,也最不可行,西守培是死都不会同意的。最终西野请了一条街外的李婶帮忙照顾,一个月三千,周末西野回来,李婶可以有两天假期。
这一下又是一笔快上万的花销,西野怎么都不同意齐屿把车卖了,说自己试着去借借钱,实在没办法就去贷些款,齐屿有些生了气,说:“不论出了什么事,咱们两个首先是最亲近的,你为什么宁愿求助别人也不要我帮忙?”
西野放轻了声音解释:“我需要你帮忙的地方太多了,每一天每一刻每一秒,要是你不在我身边我能炸掉,但是这个不行。”
他那些天整个人都像一根绷紧了的弦,齐屿不舍得因为自己再给他找不痛快,只能压下各种情绪,率先妥协,由他折腾。
进了两回医院吵了两回架西野才长了记性被养得水润了一点,连轴转的工作和高压的心理状态让他迅速憔悴下去。
他的公司挺能压榨员工,西野工作起来又向来拼命,一周五天累得身心俱疲,周五晚上还要赶回老家去,接替李婶的班,夜里也睡不安稳,要帮西守培翻身捏腿。
西守培躺得再不舒服也不会叫西野,所以西野更得提起注意力,时刻观察着他的状态,等周末回去也来不及休息,第二天又得重新投入到高强度的工作中。
齐屿跟他回去了几次,接下来西野就不让他陪同了。即使是两人一块的时候,那些脏活西野也从来不让齐屿沾手,晚上要把他赶去另一个房间睡觉,自己在西守培旁边的小床上守夜,还是齐屿真的发了脾气,他才勉强让齐屿替了他一夜。
西守培平时不吭不响,任他们在旁边折腾,仿佛跟他完全没关系。他的眼皮总是耷拉着,偶尔微撩起看他们两个人,里面也带着一种让人不舒服的嘲讽。
齐屿一点也不喜欢他,有时候甚至会觉得为什么会有人冷血到这种程度,无论你付出多少,他好像都不知感恩。他替西野感到不平,也心疼他的傻男朋友。
但他从来都没有说出来过,面对西守培时仍是温温雅雅一副表象,看不出任何不满。西野想孝顺西守培想对他好,齐屿只能陪着他。
可齐屿发现自己有些一厢情愿了,他想陪着西野,但西野并不想让他陪。他总是试图把齐屿隔离在他的生活之外,那些苦与累齐屿要是碰一下好像都要在他心窝子上捅得出血。
西野好像把齐屿放在了一个玻璃花房里,当他自己努力地跑进来时,他们两人可以黏黏糊糊过得很甜,即使玻璃房有时候会很晒也有千般不好,只要还在掌控范围内,西野不介意自己多受些罪,帮齐屿挡一些炽烈的阳光是一些。
但当齐屿试图走出玻璃房,去接触西野的生活时,西野就无法接受了。他无法忍受齐屿踏在泥地的鞋上沾的泥污,无法忍受酸腐的雨溅湿齐屿的衣袖,无法忍受齐屿因为自己受的一点点苦。他在玻璃房外的肮脏世界生活久了,早就习惯了,但齐屿不该生活在这里,齐屿应该永远干净,永远漂亮,他生来如此,也只该如此。
齐屿意识到这一点时,并不因此感到舒坦,反而感到愤怒,感到委屈。西野独惯了,他在骨子里不喜欢依赖别人,更害怕因自己给别人造成负担,齐屿是他最不敢碰的至高。齐屿却和他相反,他把爱情看作一种接纳,一种融合,他希望能替西野分担他的一切。
在西野说不让他陪同回老家的那天,齐屿发了很大的脾气,他问西野:“你到底把我们两人的关系当作什么?”
西野有时候倔得让人头疼,抿紧了唇半天道:“男朋友。”
“男朋友?”齐屿像艰难压抑着怒火,冷笑道,“我希望你能明白,在我心里,咱们两个跟人正常夫妻相比不过就少了那一张纸。”
西野有些震惊地盯着他看,齐屿恨恨地坐到沙发上:“别那样看我,你不这样觉得对不对?男朋友?你希望我们保持随时可以破裂的恋爱关系?”
西野突然蹲下抓住了他的手,头靠在他腿上蹭了蹭,声音里有些难过:“我没有。”他亲了亲齐屿的手,像虔诚的教徒,喃喃地念着经语:“我爱你。”
齐屿往后靠在沙发背上,半天叹道:“不是这样爱的……我甚至有点怀疑……”
他及时地闭了嘴,没说接下来的怀疑什么,这上半句却直直打入西野的心底,搅得肺腑翻滚疼痛。
西野说,你早就该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齐屿没再说话,他清楚以前的西野是什么样,充满了对人世的倦怠,孤独又冷漠,却仍能看到挣扎的小火星,但是那是以前的西野,他以为自己能给他安全感,能让他改变的。
齐屿强硬地承担起了接送西野回老家的任务,他自己回程的时候,又是西野担惊受怕的几个小时。
齐屿把车停在几条街外的路边,点了一根烟缓解心底的焦躁。西野小心翼翼地嘱托他路上慢点的模样仿佛还在眼前,让他心里有点酸涩。他一点也无法带给西野安全感,反而让他生活得愈发战战兢兢草木皆兵。
他们两人在一个房间住,见面的时间和交流的时候却越来越少,甚至从Z市到小镇的几个小时的车程是他们一周内清醒地待在一起最久的时候。两人都会偶尔加班,西野更加频繁,倦色一日比一日浓重,晚上回了家沾床就能睡着,齐屿不舍得折腾他,有时候他们一周都做不了一次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