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的遗书我动不动还会拿起来看看。我住在他外婆家里,每天醒来都能想一遍自己有多么下贱。”
毛大明将他名下的房产、投资以及现金全部赠予我们,兄弟的死亡令朱进意外获得他人生第一桶金。准确地说,我们通往向上流动的狭长之路的关键机遇,便是踩在毛大明的尸体之上够到的。最开始我们小心翼翼地将他的财产保管起来,并尝试联系毛先生,再之后,我也忘了是哪一天,出于什么原因,美好的愿望破开了个口子,就如同我内心膨胀的欲望一般越开越大,我们凭借着这一大笔钱财,完成了一次阶级跨越。
“哥,我再也受不了了,我们走吧。我只想过我原来清净的日子。”丁予涵近乎哀求地望着朱进。
那日在咖啡馆我也如同这样哀求过他,我不知道我那时的脸是什么样的一种神态,但是透过丁予涵,我看见了自己饱受痛苦并沉湎于痛苦的模样。
“你可以走,哥帮你打点。”
“那你呢?”
“我有事情要做。”
我忍不住插嘴:“你现在做的都是些什么事情?简直就是把生意往火坑里推,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收拾这堆烂摊子。”
“不用收拾。”朱进淡淡开口,“我自始至终做的都是同一件事情。”
“不就是成为人上人么?你已经……”
“不是。还没完。”
虽然我迫切地想要知道朱进三缄其口要做的到底是什么事情,但是他此时不惊无喜的神态与那日苦笑着的毛大明格外相似。我想他们两人必定是参透了某个真理,用着必胜的决心孤注一掷地贯彻那个真理,毛大明用了死亡这个方式,我不晓得朱进准备做什么。但是在这一刻我明白,我不能再抱着事不关己的态度远远旁观他的生活,并每夜流连于不切实际的梦中,我要亲自将他的秘密找出来。
分手后的那天起,我将冗事交给老沈打点,只身一人跟踪起了朱进。
我原不知朱进的生活其实很规律。他每日定点去一次公司,一进入自己的办公室后便把门关紧,没有人知道他在这几个小时内做了什么。我有时候站在他的门口仔细倾听,只能隐约听到些许电脑键盘被敲击的声音,想必他确实是在认真工作。像他这样一个失去了生活追求的人——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的——除了机械地工作还有什么事情可以去做呢?有时候我也体味到这样的一种格格不入感,虽然身处于多彩的世界,但自己的时间不随着世界的时间流转移动,我定格在手机前,机械地刷新着邮件提醒,机械地刷新着发生在周围的新闻,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除了呼吸,我似乎一无是处,明明斑斓又愉悦的往昔就在身后。
就在我愣神的时候,门突然被打开,我与朱进都吓了一跳。
“你站在这儿做什么呢?”
“我……我喊你吃午饭。”
他动了动嘴唇,讲:“我中午约了人,你一起来么?”
我不假思索地答应,一路跟随坐上他的车。炙热的阳光刺进我的皮肤里,皮座椅和一块烧热的铁板似的,夏天就这么毫无预兆地来了。他开了空调,同时摇下车窗,滚烫的风朝我脸上扑来,我突然意识到朱进竟然换了车。“你什么时候买的车?”
“上个月。”
“那么奢侈……”我环顾车厢内部,不禁咋舌,“公司这几周亏损得厉害。餐馆和咖啡馆生意还可以,酒店和上季度持平,舞厅不行。”
“我都不着急,你急什么?”他邪笑了一下,平稳地拐弯,往小高速上开。说实话坐在新车里完全感受不到速度的改变,直到我瞥了眼仪表盘才意识到他现在开得有多快。“哥!慢点慢点!超速了!”
“高速,没事。”他稳稳地占在超车道上飞驰向前,如射出的疾箭超过前方一辆又一辆车。
“你他妈的……”我大惊失色,想打他的方向盘,“就不怕驾照被吊销吗?!”不知道他是不是听不懂人话,丝毫没有减速的意思,反而踩下油门,我瞬间心脏狂跳紧紧捏住安全带,只觉得低血压要犯了,十指发麻脸色苍白。他竟然哈哈笑了起来,终于慢悠悠减速下了高速。
“朱进!”我差点喊破音,“你不想活啦?!”
“我慢了我慢了,60了。”
“真的有毛病!”
他依旧显得心情舒畅的样子,不紧不慢载着我一路往前。
“这是哪儿?我从没来过。”
“嗯。客户选的地方。”
我忍不住揶揄:“哟,你还有客户呐?上个月不把人上上下下圈里圈外都得罪光了。”他听后也没有不悦,只是伸手挠了挠我的头发,随即再也不讲话了。说实话我有些反感他这个小动作。
我们停在一个古色古香的院子里,看外表一点都觉察不出此地竟然是个饭店。朱进似乎不是第一次来这儿,领着我穿过深深浅浅的曲径,面无表情地走去了餐厅。我对一切好奇,但只能保持安静,因为周遭的一切无时无刻不流露着肃穆感,教人难以喘息。
“朱先生,这边请。”就连侍者都保持着一份神秘感,似乎在无何有之乡凭空出现,随时可在闹市中消失。我不禁奇怪朱进在消失的这段时间内到底认识了何方神圣,能将一顿饭局安排得如此神秘。“哥,我跟着不太好吧?”
“没事。”他朝我笑了笑,信步走去预约好的包厢。
幽静的木桌上已经摆了几样精致小菜,一个清瘦的男人正独自坐在那里喝茶,看到我们后立刻放下茶杯,点头致意:“朱先生,你好。”
“顺便带了我朋友一起过来。”
“荣幸之至。”他起身示意我入座,言谈举止倒是和四周的环境相得益彰,令人有如沐春风之感。我吃不准,瞥了眼朱进,拘谨坐下。原以为他们又会聊些生意场上的事情,谁料这个饭局就是纯粹的吃饭,朱进与他言语不多,期间侍者时不时端上时令菜肴打破沉默,令我好过不少。
“朱先生,国庆过后的上海时装周可能需要您操心些。”
“嗯。”
我心中不免警铃大作:我们公司什么时候又能和此类文化娱乐扯上关系?时装?我抬头看朱进,朱进看那名男子。对面的这位消瘦的男人连吃东西都是一丝不苟,看着十分严谨,连同他说话的语调都拿捏得恰到好处,抑扬顿挫之间令人免不了去咀嚼他的弦外之音:“朱先生无论想要涉猎什么样的领域,总能得到支持的。请朱先生放心。”
“谢谢。”
“场地暂时选在浦东。浦东这几年发展得很好,适合这种活动。”
“是的。”
“附近有个新楼盘已经开发得差不多了,香港人的公司,朱先生如果有兴趣我可以带您去看看。”
朱进听到这里愣了愣,筷子突兀地停在半空中。他脸上瞬间闪过的厌恶神情无声地叙述了一件不情愿的幕后交易,我从未见过他露出这样狼狈的表情来,这倒令我想起被强行追求的少女,面对无赖不知所措的姿态。他放下筷子,对那男人讲:“不用了。”男人又只是笑笑,唇齿开合似乎发动了一次言语上的好无硝烟的战争:“我们感谢朱先生所做的一切,只想尽尽地主之谊。还请朱先生赏光。”朱进非但没有应战,反而主动低下了头,闷闷地“嗯”了一声之后又继续吃饭。
这是我有史以来吃得最憋屈的一顿午饭,佳肴在前,无心享受,只祈祷着早些结束。朱进吃完后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讲:“没有别的事了吧?”
“没有。朱先生慢走。”他依旧是慢条斯理地喝着茶,嘴里的尊称再精致漂亮也掩盖不了从言语背后冒出的轻蔑之情。他放下杯盏的时候,我注意到这个男人的袖钉似乎在哪里见到过,由于我身边很少有人戴袖钉,每次见了我往往都会留意一下。
我是不是曾经在哪里见过他?
“下次再见。”
我不自在地咳嗽了两声,堆上业务笑容与男人道了别,随后紧跟着朱进转身走了。回去的路上朱进很沉默,只跟我讲:“送你回公司。我下午不去了。”我无心分析朱进的心情,只是在脑海中疯狂地检索着所有记忆碎片,希望能想起上一次见到这副袖钉的场景,想了一路,毫无线索。朱进把我放在公司门口后便走了,我看着他的新车远去,立刻拔腿奔去停车场,猛地扎入自己的车内,来不及甩上车门便朝他驶去的方向狂追,随后哆哆嗦嗦地摸出手机,打开具有定位功能的软件。我此时也顾不得自己的速度了,直到软件追踪到了朱进的定位方心定些。
他似乎正在往福源里的方向开。
方向盘的皮套有些湿漉漉的。朱进垂下的嘴角,他在程祝诺离开后再也没有向我们吐露过的心声,突然冷酷的心肠,他们随着车轮的转动而被迅速抛向远方。在此时此刻我沿着滚烫的马路一路追逐,恍惚间以为是朱进在追逐着程祝诺,我们来的时候天气也是如同今天那般炎热。我觉得我钻了牛角尖,执着于找出我们几人从当初走到现在的背后原因,同时在潜意识里找反驳的理由。然而事到如今,有什么改变了呢?一切的爆发的情感还是如同当初那般都毫无目的,我像只绕着原点打转的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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