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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莽 (贤三)


  我浑身剧烈地颤抖着,握紧了方向盘。
  是那个地方!我想起来了,我终于想起来我是在哪里见过那个消瘦的男人!朱进的贵人,是那日约见我们的文化部“张先生”。先生先生,又是他妈的一个先生!我不知为何突然眼中蓄满了泪水,脚踩油门一路往他的所谓文化部办公室方向开去。难怪他的地盘如此戒备森严,难怪那日他把我赶了出去单独会了朱进,我这时才后知后觉那日朱进在他办公室经历了些什么,也明白了为什么朱进突然宣布和方小姐分手。他敢说不么?我的泪水同朱进脖子上的红痕一样,划过一道难以逾越的罪恶深渊。
  朱进要做的事与他有关么?他眼中愤怒的火焰会烧透那幢被权利与金钱交缠的小楼吗?我忍不住踩下油门,一路加速,飞驰的车辆与那日朱进在高速公路上飙车的倒影组成一曲交响诗,我也后知后觉地听懂了他对我说的想死的决心。
  那幢楼渐渐出现在我的视野里,他变大,变大,高大到在半空中摇摇欲坠向我扑来。四周的马路与绿化带突然成了那个夏日的沙滩,海浪由远及近,丁予涵在毛先生身下的喘息由远及近,我面前也是那样的一幢楼。
  我将车停在林荫里。不知过了多久,我身上的汗早已干透,一辆漆黑的轿车缓缓驶进老楼,停在树阴的另一头。司机下车,袖口依旧一丝不苟地戴着那对宝蓝色的袖钉,神情轻蔑,毕恭毕敬拉开了后座车门。
  我看到了朱进,和他白皙脖颈上的红痕。
  仲夏夜的音调高昂又美妙。这一座精巧的宫殿里,在场宾客估计没有人知道它的主人是什么来头。男士见了他立刻露出嫉妒的神情,女士看了他则不自觉瞪大眼睛,惊叹不已。朱进优雅地站在舞池旁,身着他最喜欢的烟灰色西装,在灯光的照射下隐隐闪着银光。自那日分手以后我再也没见过朱进。不知道他是被那位张先生保护得太好了,还是他忙着进行他向我许诺的“计划”,我和丁予涵二人就这么孤独地熬过了寒冬,孤独地走进了盛夏。我们的事业蒸蒸日上,一切没有变糟,但也绝对不算变好。整容豪华的室内乐队奏着爵士乐,每一个音符都完美无缺,配着宾客调笑的声音令人心旷神怡。这场宴会的主题是为了朱进三十岁生日庆生,娱乐圈有头有脸的人物几乎都来了,我躲在角落,看着这些原本只能在电视里见到的名流们在距离我数十米的舞池内扭腰摆胯,忍不住感慨,朱进就这样真真切切地跃入了豪门。
  “哥,阿进哥好像特别忙。”丁予涵捧着酒杯远远望着朱进,显得有些挫败。我的注意力全被墙边两只胡乱冲撞的飞蛾吸引,它们绕着灯光愚笨地用身体撞击光源,一时间到有点像围绕着朱进的男男女女们。“我们玩我们的呗。”
  “这里的人我都不认识。”丁予涵寻了个沙发坐下,好奇地打量着周遭。
  我远远地望向那位张先生。他站在朱进身后同一位年事已高的长者低语,表情依旧暧昧,但我已经对他的身份不再感兴趣,他于我来说,是另一个程祝诺,另一位方小姐,另一位毛先生。朱进的视线突然投了过来,隔空朝我举杯示意。我朝他笑了笑。
  “你知道他是什么来头么?”
  “什么来头?”
  “哼。”后头的人轻笑了一声,“反正你记得别得罪他,老张可宠着呢。”
  “啊?他……”另一个人咋舌,“我以为是老张哪个朋友的儿子。”
  “就他?他一个农村人也配?!”
  我默默地退到一边,恨不得躲去二楼喝完手中剩下的香槟。青灰色大理石地砖印着人们的倒影,我盯着他们细碎的脚步,开始觉得享乐是一种上帝施加在人类身上的咒语。一个心智健全的人是很难全身心投入享乐中的,因为越是笃信它,它越是肆意地朽坏一个人的心灵,迟钝个人的思维;反而在我被奴役、践踏,做着这个社会上的牺牲者的时候,我每一分每一秒都沐浴在虔诚的悲怆之中,没有任何良心上的不安。
  舞会音乐响起,朱进被被簇拥着推到舞池里,像永不凋谢的纳希瑟斯一般骄傲,熠熠生辉,我依旧没有机会同他说上一句话。丁予涵倒是人来疯,不知什么时候跑去跟明星小姐搭讪聊天,我百无聊赖地走去吧台,只想再要一杯酒。
  “先生,跟我跳一支伐?”
  我回头,看到一个保养很好的中年男人,西装笔挺,倒是有点风度翩翩的样子。不过他们这群人都是一个样子不是么?“两个男的怎么跳?”
  “我就是突然想跳女步。”他再一次伸出手来邀请,并且跟我保证,“没人在意的。诺,那边几个姑娘不也跳得尽兴么?”
  我扫了眼舞池,又看见朱进沉浸在华尔兹的音乐中同花蝴蝶们翩翩起舞,一时忍不住答应了那个男人。我其实不怎么会跳,一开始跟着节奏跳得很慢,之后他带我加入了些大幅度的转身动作,随后便越转越快,天旋地转,周围人来来往往嬉笑怒骂的嘴脸瞬间清晰、模糊、拉近、走远……音乐猛地飘忽起来,天花板的水晶灯剧烈地抖动着,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我紧紧捏着那男人的手臂险些失去平衡,男女交错的面孔竟然变成了千万幅画面!征服,斗争,贪婪,死亡,权力,性交,虐待,谋杀,脚气,寄生虫,智力低下,丑陋,残疾,在卧室里行走的肥胖躯体,大小便失禁的年轻男人,令人作呕的自杀现场,肛交器具,虐待绳鞭,游艇后舱发臭的死鱼,孵化密密麻麻孑孓的后院,惺惺作态的誓言,治疗精神错乱的药片,拍打在岸上的海。
  “不行!我醉了!”我赶紧停住脚步,气喘吁吁盯着地面。再抬头的时候,朱进在舞池的另一边目不转睛地望着我。我动了动嘴唇,不知该同他说些什么。
  “哎,跳不动就休息休息。”男人倒是毫不介意,直接领我走去沙发那里休息,“想喝点什么么?”
  “不喝了,谢谢。”我几乎是跌坐进沙发里,深深地舒了口气。
  “先生贵姓?”
  “免贵姓平。”
  “啊,平先生。我姓张。”男人客气地笑笑。
  我讲:“你看上去和阿进的朋友倒是有点像。”
  “你说那位?”他看了眼朱进身旁的张先生,愉快地讲,“我们算是亲戚。”
  “原来如此。”
  “听他讲小朱原来是搞音响制品的。”
  “是的。”
  “哎,你们的公司是不是叫什么巴黎的?”
  “嗯,妙巴黎。”
  “哦,晓得。那算有点联系。”
  我微微直起身看着他。
  “认识妙巴黎最早的一个老板。那时候妙巴黎大舞厅是解放前黄河路的招牌,后来文革了不让搞这些东西,老先生蛮苦的。”
  “阿进接的曹老板的班。”
  “是不是叫曹亚荣?”他嗤笑一声,“这人一天到晚跟在人屁股后头捞好处,门槛精得不得了。”
  我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听他意思应该和曹亚荣不对付,今天来的主要是在政治上风生水起的人物,我多说一句都可能惹来麻烦,便也就不响,故作高深。音乐终于停了,耳边的噪音渐渐消失,这喧闹的夜晚得以喘息。朱进站在舞池中央,像是准备参加决斗的战士一般满脸亢奋,连敲击高脚杯的动作幅度都无比剧烈,以致于每一声敲击都像一发发子弹射进我的脑海里。
  “感谢各位今晚特地来我府参加我的生日聚会。”
  底下响起一阵掌声。我依旧没有机会同他说上话。
  “在场各位可能好奇,我是如何从贫民窟的一届莽夫一步步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四周人开始交头接耳,不知道他怎么突然开始说这个,而朱进的双眼自始自终盯着我的方向,看得我心跳陡然加速。“我在事业上奋斗的动力,源自于我的一个朋友。初来乍到的时候,是我的这位朋友毫不嫌弃我的出生,和我交往,一点点教会我在上海滩的处事之道,带我认识他的朋友。我一厢情愿地倾慕着他。”
  “他曾跟我讲,这世界最荒诞的地方是个人的苦难与挣扎是非常偶然的,无数偶然性的事件发生组成了一幕幕人生戏剧。就好比我和我的兄弟们,三个无路可走的乡下男人,因为偶然买错了车票而来到上海,因为偶然遇见他的邻居而住进了此地,因为偶然碰上了路人偶然的闲聊,起了做生意的念头,因为那个朋友偶然去饭店吃饭,那天阳光偶然的一个角度,我再也忘不了他。”
  台下的人又静了,开始饶有兴致地听朱进与程祝诺的故事。我身边的男人凑近,开口问我:“说的是你们……”“张叔叔,怎么是你?”
  他没讲完就被一个小女孩打断,小女孩儿走到我的跟前同那男人聊天,然后起身走去舞池的方向。但是我已经听不见任何了,脑中只是反复回荡着那句“张叔叔”,那稚嫩的喊声似乎脆生生地从程祝诺的口中发出。
  张叔叔?
  “很久不去你家了,诺诺跟张叔叔不亲了。”
  张叔叔?!
  “你放心,我要动你早动你了。你张叔叔不喜欢年纪太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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