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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莽 (贤三)


  车窗外景色疯狂往后倒退,连成模糊的一片。春光将街景染得红红绿绿,刺痛程祝诺的眼睛,男人的气息甚至令他隐隐有些头疼。他忍住不讲话,不听,不看,不想。
  张老板见程祝诺不为所动,熟门熟路将一只手搭上他的腿,正如他这几年一直做的一样:“你叔叔从来没有越界吧?”话里意思似乎是埋怨这男孩不识好歹。不出意料,程祝诺听了这句转过头恶狠狠地瞪着他,满脸通红。他想呵斥些什么,但看到这张看惯了的脸他又没有底气了。这么多年,他也从来没勇气说一句“滚开”不是么?在这个男人眼里自己是不是天生的贱胚?
  “你放心,我要动你早动你了。你张叔叔不喜欢年纪太大的。”
  是的。这个男人的神情清清楚楚告诉自己,他程祝诺就是一个贱胚。他在自己十三、四岁的时候就摸进了自己的小卧室,一步一步,一点一点,把一个手无寸铁的男孩逼到墙角,逼他脱下衣裤任其亵玩,用甜言蜜语哄骗他,潜移默化地影响他,如果不是这个男人陪伴了他几乎整个青春期,他程祝诺可能不会是如今这副畏缩怯懦的模样。他就像个奴才,一个被呵斥惯了的奴才,敢怒不敢言任一个男人在用他童贞的身体为所欲为。
  张老板看身边小朋友生气了,忍不住笑了起来:“诺诺啊,我还要接送你一个礼拜,给叔叔一个好脸色好吧?”他的手逐渐钻进男孩腿间,如冰冷的蛇扭动,“叔叔还是很喜欢你的。”
  程祝诺瞪着这个男人的侧脸,终于明白了他对于爱如此困顿痛苦的原因。就是因为这个男人,他一直故作轻松,一直试图诱骗自己他没有受伤,他没有与成年人淫荡欢爱,男人对他说过的“欢喜”是自己无罪的最好证明。程祝诺眼眶一点点泛红,那么多年来,他骗着自己无罪是因为他觉得自己下贱地罪大恶极,而如今,他脑子一下子清楚了,像忽然参悟了真理。
  正是这个男人的丑陋的性器在他身上打了个永久的烙印,他被残酷地剥夺了爱的能力。
  “哪能哭了?觉得不够啊?”男人一首开车,一手附在他的下身使劲揉捏。
  这一次,程祝诺再也隐忍不下去了,他呼吸越来越重,眼眶越来越酸涩,他再也受不了了。“滚!”胸腔爆发出绝望又无助的呐喊,刺穿鼓膜,刺穿头颅,刺穿他血淋淋的心脏。“滚!”他嚎叫着将身边男人一把推开。方向盘瞬间失控,巨大的刹车声盘旋在整条马路,他一刹那觉得自己五脏六腑被狠狠地摔出了胸腔,头晕目眩,什么都听不见了,眼前一片血红。
  车外头所有路人惊呼尖叫。
  程祝诺使劲眨了眨眼,觉得脸上有温热的血液流下。他后知后觉愣愣地看向四周,看向男人,男人倒在安全气囊上,一动不动。他眼神失焦了。画面迅速褪成黑白,好似在做梦。迷迷糊糊、懵懵懂懂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
  我杀人了。
  夜里,阿平和朱进不上班,兄弟三人难得有时间在一起喝酒。
  朱进兴致高涨,五点种不到就去菜场买了最新鲜的菜,经过鳝鱼摊头突然想到了什么,跟老板讨了点黄鳝骨头。他一手拎鱼肉一手拎蔬菜,回家经过三号里朝房东太太家窗口望了望。“衡衡!”他扯开嗓子喊了一声,果然见到了一只小京巴狗脑袋。“汪!”衡衡见到朱进没命了,三两下跑下楼,直冲朱进……手里的鱼肉袋袋而去。朱进笑咪咪把鱼骨头留给他,突然有种时过境迁重获新生的感觉。他那会儿就靠着绑票这只小狗拿到了第一笔钱,有了本金去做碟片生意。一切似乎还得从衡衡说起了。
  阿平小丁了洗菜让朱进烧,两人结伴出去买酒,回来的时候小方桌已经被摆满,油焖笋、油面筋塞肉、炒青菜、当中一盆菠菜豆腐汤,朱进上次烧的也是这几个菜。小丁眉开眼笑,跑到底楼灶批间喊朱进:“哥,快好了吧?我们酒买来了。”
  “好了好了,你帮我把这碗红烧肉端上去,我擦完灶台就上来。”
  “好嘞!”
  一样的良辰一样的月亮,一样的亭子间一样的三兄弟。毛大明不在,朱进没烧茭白炒虾。朱进端起酒杯朝他们二人敬上:“今晚难得我们都有时间。”
  “干干干。”“干。”三人碰了个杯。平益温柔笑笑,看了眼曾经毛大明的位置。
  “我今天有个事情要跟你们说……”“哥,哥!”朱进还没讲完就被丁予涵打断。小丁急不可耐跳出来讲,“我有个事情憋一天了,我先说!”
  “好好你说。”
  “嘿嘿。”丁予涵得意一笑,从口袋里掏出个照片往桌上拍,“你们瞧。”
  “哟。”那两人立刻凑一会儿朝着照片爆笑,“不得了不得了,丁予涵成大明星了!”那照片是小丁的艺术照,他画了妆,穿着时尚的衣服站在背景墙前摆明星姿势,看着非常模有样。小丁摸摸脸皮连连谦虚:“还可以还可以,我一个人不行,公司说准备把我包装成HOT那样的组合歌手,现在谈了三个人,还在安排。”
  “哇,他娘的,你厉害了!”平益忍不住给了丁予涵一拳,“怎么怎么厉害?太他娘顺了你哈哈。”“走运……嘿嘿,我也不知道。反正就签约了,然后公司就说培养我了。”朱进忍不闷闷直笑,高兴之余又有些惭愧,这两日只关心着程祝诺和自己,竟忽略了兄弟那么多。说实在的他根本不晓得小丁与阿平这几日到底在做些什么,做得如何了。他清了清嗓子,讲:“我今天去了歌厅,有个歌厅老板打算提携……”朱进话没讲完丁予涵又吵吵上了:“哥,哥,哥,我想起来了!我还没说完!我那公司正在黄河路上看中个场子,也准备建个歌厅,到时候我们组合会在那儿驻场开唱。老板说成功的话我们能一炮而红!”
  朱进笑容僵在脸上。
  “他们打算趁热打铁一个月以后开张,我是他们第一个推的,说抢占男子组合的市场,成败在此一举。”
  “你一定可以的,我相信你。”平益给丁予涵斟了酒,“干,敬事业。”“干。”两人碰了杯,清脆的响声在朱进的脑海中炸开,是无声息的无巧不成书,一波总三折。
  平益讲:“兄弟,我今天也有事情要说。”他起身从衣柜里拿出他的行李包,掏出个布袋袋,里面赫然一个信封,不薄。“哥。”他走回去,落座,将信封放在桌上,“这里面一千块钱,我来上海挣的。给你买音像店用。”
  朱进皱眉:“什么意思?”
  “亲兄弟明算账,咱们是结义兄弟,不分你我。”
  小丁隐隐琢磨出不对劲的味道来,阿平的表情怎如此奇怪:“平哥,我手缝针的医药费还没还给你呢。”
  平益笑了:“哪要得着你还?咱们分什么你我?阿进现在正好碰上了个机会,我能帮的不多,一点心意,就当我入股了。”
  朱进不响。
  “我要走了。”平益淡淡地讲。
  “啥?”“为什么?!”
  “我寻了个去处。”他显得很轻松,一边吃菜一边聊,“我不是饭店中午休息的时候一直去图书馆么?上个月的时候,有个老头跟我搭话。其实我早注意到他了,他也是每天去图书馆。那天我们正好挨着坐,我边看书边做笔记,那老头突然凑过来跟我讲,我划的重点不对,其实那作者话里有另一层意思。然后咱俩就聊起来了。就这么连着一个月,那老头问我愿不愿意住到他家去,给他当个……类似学徒吧。”
  朱进忍不住打断他:“那老头是谁?”
  “一个退了休的教授,他说他没见过我这样好学的,想给我个机会。”平益淡淡地笑着,似乎是求仁得仁,“我去过他们家一次,四周摆得都是书。每个礼拜六都会有学生去看他跟他爱人,因为他们子女一个在国外,还一个年纪轻轻的就没了。老教授说希望我住他家,帮忙照顾着他们二老。他呢就教教我学问。”
  他说完这段后,房间陷入长长的沉默。丁予涵啜泣声终于压抑不住在房间里回荡,过了半晌,朱进只说了句:“挺好的。”
  “你为什么要走?毛大明走了,你也要走……”
  平益不响。
  朱进替自己酒杯斟满,一杯接一杯的喝。辣酒入腹,他恨不得大醉一场,他有千言万语要说,端起这酒却只得将这些话痛饮。他想说的那个消息可能并不重要了,喉舌间尝尽这恩怨滋味,三杯两盏,朱进想起他们兄弟在农村经历的一幕幕:一起下塘摸鱼,一起上山砍柴,一道给十六村的大姑娘讨说法,一道去抓流氓送去生产大队,一同吃尽饿肚子的苦,一同做进程发财的梦……四海为家,五劳七伤。相濡以沫的兄弟,即将在丁予涵的泪水中相忘于江湖。
  朱进太阳穴突突地发胀,他觉得自己要醉了,他觉得自己突然老了。
  “阿平哥,那老头可能骗你的。”丁予涵挽留他。
  “我观察了一个月了,心里有数。而且他也不收我房租伙食费……我觉得我是走大运了……”平益低下头。其实他们三个——准确地说外加毛大明四个人——都走大运了,每个人都走上了人生的拐点。这运气在外人看来简直是一飞冲天,攀龙附骥,羡煞旁人。然而对他们几人来说,竟是如人饮水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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