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顿饭吃得艰难,平益隐忍,丁予涵痛哭,朱进沉默。吃过洗过后,朱进朝他们讲:“我出去散散心。”他心里难受,想去找程祝诺聊会儿天。
上海这时的季节已然变得温热潮湿起来。夜里的天幕不再是漆黑一片,而是灰蒙蒙的,被远处的霓虹路灯打亮。朱进暗自踱步到了程祝诺的小楼前,小楼内漆黑一片,没什么动静。他觉得奇怪,朝着程祝诺的窗户学了两声猫叫,等半天,未果。他们一家全出去了?朱进一时疑窦丛生,也拿不定个主意,便一屁股坐在对面的台阶上。
他什么都没想,就这么呆呆地坐着。晚上应该出去摆摊的。他不管了。脑袋似乎空了一样,微凉的空气钻进钻出。他眼神呆滞地望着地上的一块黑斑,他们渐渐放大,扭曲,变换形状。
“哥。”
朱进猛然抬头。他看到了程祝诺。“你怎么了?!”程祝诺脑袋上贴了块纱布,非常突兀。
“哥……”程祝诺看到朱进,眼眶忍不住湿了,“我今天……”
“你慢慢说。”朱进把他搂到身边,看到他眼睛湿漉漉的样子只觉得脑子空得更厉害了。
“我爸去日本了,安排一个人来接我上下学,我不喜欢他,就趁他开车的时候推了他一把……然后就出车祸了。”
“你没事吧?”
“没……”程祝诺摇摇头,“我妈关我禁闭,我从保姆房间窗户爬出来的。”
朱进拉住他的手不响。只要诺诺没事就好。
“那个人还在医院里,有点脑震荡。我爸明天赶回来。”程祝诺只是捏着朱进的手浑身微微发抖,“如果他要告我怎么办?哥?他会不会告我?”
朱进将他冰凉的手包裹在掌心中。他的脑袋嗡嗡作响,发胀,疼痛。今夜并不是一个好夜晚。凉风送来,月光皎洁,浮云一瞬间全部散开,前途啊钱途啊兄弟啊义气啊情啊爱啊……都被吹散了,朱进的脑袋里终于浮现了一个简简单单的念头。
“没事,到时候哥替你坐牢。”
我原以为生活会如白水一般继续,直到方小姐在夜里敲响了我的房门。
“阿平!朱进消失了!”
她满脸泪痕,惊慌失措地站在我的面前,宛如另一场梦境。我立刻拨打朱进的手机,无人接听,随后开车去了福源里,里头空空荡荡,找了妙巴黎,以及他自己的家,均是一无所获。方小姐双手捂住了脸开始小声啜泣:“一个好好的人,怎么就突然不见了呢?”
我握着方向盘的手一阵冰凉。“太晚了,我先送你回家吧。”
“我不回去!我已经两天没有联系上他了!”
“你爸妈要担心你的。”
她泪痕未干,哭哭啼啼,倒像个傻乎乎的村里闺女:“我骗我妈和阿进去球场了。”
我拿她没有办法,只能叹口气,调转方向盘:“那你今晚住我家吧。”她满是不安地盯着车窗外快速退去的风景,一声不吭。雨下得痴狂,挡风玻璃很快就模糊成一片,将马路晕染得诡谲怪诞,好似置身在外太空。我忍不住问方小姐:“你怎么就这么随随便便爱上朱进了?”
“因为他傻。”投射在方小姐脸上的光斑不停地跳动着。
“我看你更傻。”
“我喜欢他傻乎乎钻牛角尖的样子。我晓得他不爱我,但我还是想拥有他。”
“你这样也在钻牛角尖。”
“你还记得那晚的舞会么?你跟我讲朱进和程祝诺的事情。”
我瞥了她一眼。
“我回家就打电话找程祝诺了。我们……”她抿了抿嘴唇,微微蹙起眉,“我们其实也是认识的,他小时候来我家玩过。他跟我讲,如果我不提,他快要不记得朱进了。”
我忍不住握紧方向盘,只觉得眼前的水帘越来越令人目眩。
“他说几年前确实有个乡下人帮他出了头,后来还是他爹出面摆平了事情。他那时候年轻不懂事,现在也不想再提。我不知道程祝诺的话是真是假,但肯定和你跟我说的全然是两个版本,我甚至不能确定程祝诺到底是不是同性恋……他现在在美国有女朋友的。”
当她说出这些话的时候,我的身体宛如被雷击了一般猛地激灵了一下,随后便四肢僵直,险些扶不稳方向盘。街景随着她的语调天旋地转,我睁大了眼睛,在几秒钟内看了一场人间悲喜剧。
“那晚过后,我只觉得……我只觉得朱进他,太傻了,蠢得跟头牛似的。他需要有个人好好地去爱他。”
方小姐的泪水再次打湿了她的睫毛,我不曾仔细地观察她的内心,但是她此刻在我车内滴落的泪水和车外的暴雨混在了一起,模糊了我心中是非对错的那根弦,令它逐渐松软下来,妥协地般地垂坠在地面上,孤零零的,毫无主张。
程祝诺在我梦里无比清晰的面孔被洗刷得支离破碎,我既看不清眼前的路,又看不清身后曾走过的路。如果程祝诺从没有真正地爱上朱进,那朱进做的这一切都有什么意义呢?
雨那么大。
第五章
毛大明是自杀的。
自他不辞而别之后,再见到他是在报纸上。新闻报道他吊死在浦江小别墅里,被人发现的时候身上已经爬满了蛆。替他收尸的是别墅区物业经理,由于身份敏感,毛先生没办法参加他的葬礼,参加他追悼会的只有我们三人。方小姐没有出面,只是花了80元买了一个花圈,让我写上她的名字。我想毛大明真心爱过她。
他没有家人,没有同事,殡仪馆的工作人员象征性地对着我们三个人念了一下模版悼词,内容与事实极为不符,在理应沉痛的情形下竟有一丝讽刺的幽默感在里头。他被推去火化的那一刻,丁予涵哭得撕心裂肺,我始终不能明白他如此依恋毛大明的原因到底是为了什么。直到现在,我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了丁予涵与毛先生的关系,也许在内心深处他觉得自己也是杀死毛大明的凶手之一吧。骨灰盒里的富贵荣华现在成了齑粉,我手捧着森森白骨,心想一个人要有多大的决心才能决意赴死?才能在永无止境的道路上不断填补自身的空虚,直到丢失了生存的意义?
毫不惭愧地说,我永远无法理解我的这位朋友,正如我或许无法理解我的每一位朋友。死亡与人性幽暗之处冲击着我,岁月将它们一一抚平,将我从深渊中拯救出来,命运也紧跟着挥舞它的魔棒,将我打扮一新,用新月的颜色装点我的肤色,将玫瑰花瓣贴上我的唇,抖下满地的钻石,将它们慢慢镶嵌在我的长袍上,最后用它沾满泪痕的双手将我一步步往前推进,我被装扮成一块肥沃的、等待殖民的土地重新站在深渊面前,我凝望着昨日,死亡的列车呼啸着从空谷中驶来。
我也无法说清自己为什么突然又想起了大明的死,或许此时站在那里的朱进,身上带着着些许大明的影子。他再次成为了圈子里的红人。突然消失整整一个礼拜,然后出人意料地悔婚,与方小姐分手,几乎在一夕之间被孤立,外人看他就是个吃里扒外、喜怒不定、不择手段的白眼狼,原本和妙巴黎合作的几位老板纷纷向我们关闭大门,与方老有些交情的企业也与朱进再无联系。
“你就没有什么话好说的吗?”
他双手插在口袋里,似乎比过去更高大英俊些,夏日薄薄的衬衫紧紧贴在他的胸脯,勾勒出轮廓。丁予涵见我神色有异,忍不住开口打断我们:“我们离开上海吧。”
我和朱进望向他。
他脸上满是近乎哀求的神情:“我们这些年来赚了不少钱了,干脆把生意都卖了离开此地,重新开始人生。”
朱进端详着他的脸,我原以为他在仔细考虑着这个提议,谁料他突然开口问丁予涵:“你和毛先生分手了?”
丁予涵听到后如临大敌,身体竟支撑不住朝后踉跄退了两步,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双唇颤抖:“你……我……你、你怎么知道?”
朱进垂下眼帘,阴影再次投向他的面孔。我深吸一口气,别过脸不去看他们两个。
“阿平哥,你也知道了么?”
我不响。
朱进的房间里只剩下时钟走动的声音,一秒一秒,逐渐在空气中催生着令人烦躁的气味。我想大约是夏天的热气教人静不下来,便跑去窗边将窗子推开,从玻璃的倒影里我看到丁予涵脸色苍白,身体僵硬,像是瞬间被孤独捆绑住似的动弹不得。他讲:“我和毛先生好聚好散。”
朱进缓缓坐了下来,沉默不语。
“那个时候大明喊他爹来照顾我的生意,替我捧捧场,送送花,我原本以为是一件好事情。谁晓得,事情就会往坏的方向发展,越是害怕,越是会来。”他使劲地用手搓了搓脸,双颊瞬间血红,但又迅速地褪色,变回苍白一片的模样。“哥,我嘴上怪你,其实是怪我自己。没有人逼我去卖,是我自己想卖。”
我几乎要喊起来了:“什么卖不卖的?你不过就是爱错了人罢了!”我眼前逐渐浮现丁予涵曾经在舞台上活力四射的光景,他每日早起去公司上课练习,每晚唱着时下最流行的歌曲,朱进曾为了他替曹亚荣做了许多不能端上台面的事情,最后他也依旧没有火成。能不能火,我个人倾向于宿命论,就像丁予涵的演唱事业刚有些气色的时候,偏巧碰上了毛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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