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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红莓 (Ashitaka)


  李鸢反应了一刻便笑:“你不总说不熟么?”
  “不熟是因为我原先摸不清他是个哪门哪派什么路数的人,万一要是个玩儿阴的呢,逼叨叨我和老缑那逼似的。”
  这话是实话,彭小满这个人,喜乐的情绪始终是一个悬浮游离的状态。摸不清哪门哪派,就怕是个下损招玩阴的魔道。
  “你摸清了?”
  “……还没。”
  “那你说个屁。”李鸢啧了句嘴。
  “我是说……他这个人,应该还可以。”游凯风拿笔尖在卷子上点点,“人逗嘴贫跟我挺像,上次摘枇杷算是我的锅也二话不说也替我背了一大半儿……就,我搞不清他什么状况,但人是好人,能交。”
  李鸢不置可否。
  过会儿站起来抱着努努往厨房走:“赶紧抄,抄完了带你去无事献殷勤。”顺便把上次装枇杷膏的罐子还给他。枇杷膏基本上是给林以雄喝完的,他常年抽烟支气管差,这玩意儿下火清肺多喝有益,隔会儿一勺隔会儿一勺,几天挖了个干净,问李鸢哪儿弄得好有没有,李鸢回他:别想,绝版。
  李鸢只用指头沾了一点抿过一口,粘稠而淡淡清甜,混着股辛涩回甘的药香。
  其实往后再谈起来,李鸢和游凯风,都还把那天傍晚记得很清楚。
  道理是这样。从不发火的人,一但被出了底线,怒火是遮天蔽日的,是黑云压城城欲摧的;同理,总是笑的人,哭起来同样是给人一种莫名的震慑的。震慑在于,你相信了那悲伤的程度,即便开朗如他,也会因此而悒郁寡欢。你下意识无比认同他悲伤的缘由甚至是莫名其妙的感同身受,被气氛霎时渲染,哪怕丝毫不清楚其中的因由。
  李鸢和游凯风去找彭小满得时候,见他正蹲在自家门口。傍晚的黄光勾出他砂金色的轮廓。他正对着隔壁家的一株不知其名的盆栽出神。重点在于那满脸灰白的泪痕,粉而发亮的鼻头,和啮咬在嘴里的半截雪白手指头。
  “我……”游凯风愣了,粽子换了手提,指指彭小满,看向李鸢,“他、他这个……”
  虽然有时候夸人挺羞耻的,但李鸢承认,他的眼睛顾盼神飞。俨然不神飞了,全是细小的委屈与零碎的哀愁了,几乎是本能一般的,李鸢的心跟着飞快抽了那么微不可察地一下小。
  继而,是莫大的却又不能言说的好奇与窥私欲。
  你难过什么,你为什么哭呢?
  这么一想才发觉,其实端午节,本来就他妈不是一个值得高兴甚至庆祝的好日子。


第13章
  彭小满这几天,见李鸢尤为尴尬,事出那天端午,被他和游凯风撞见了自己背着人哭兮兮的傻样儿。
  其实那天李鸢压根儿就没想撞见,琢磨了一阵,心说我看破不说破吧,权当没瞧见,悄没声儿地走了算了。哪成想他忘了手边还一游凯风这猪队友呢,跟他打了个眼神示意离开,看对方了然点头从容比了OK,原地,扭脸就撞人码着煤球杂志啤酒瓶的杂物堆上了。稀里哗啦一阵动响陡然响在巷里,掉下来的一只哈啤酒瓶,碎成了一地翠绿剔透的小块儿拼图。
  彭小满活像我党特工,眼睛瞪得像铜铃耳朵竖得像天线,警觉机敏犹如黑猫警长,登时朝着二人方向偏头:“谁?”
  “次奥……”游凯风跺脚一翻眼盖,衣领一竖,耸肩入戏,转身压着嗓子小心谨慎道:“洞妖洞妖,我是洞拐。”
  洞你妈。李鸢一巴掌盖他后脑勺上。又觉得彭小满那个鼻音浓浓的黏重的声音,有点儿可爱。
  对于相当的人而言,高中的美妙之处,不仅在于情感萌芽,校服操场篮球笔记,晴空与雨季皆有,什么话都可说,但什么话都还没说的那样好。更在于目标纯粹方向单一,利益冲突细小而幼稚圆钝。若无意外,只看大的概率,则始终都能保持一份不必时刻明说的荣誉感与归属感,大于家而小于国,给人以刚好的保护与安抚。
  相仿的年纪,做相同的作业,听相同的课程,挨相同的批斗,吐槽相同的老师,或是好死不死,喜欢上相同的那个眉清目朗的小同学;害怕或是畏惧的东西也相同,害怕体测长跑,害怕老班一句“从某某开始来上黑板”,害怕试卷签字,害怕万恶腐朽,挂羊头卖狗肉的——
  家长会。
  鹭高还真就要和别人不一样,旁的学校,就拿青弋八中来说,那次次家长会都是得开在期末考试后头。成绩一出,一张年级排名做成张得翻两次才看得到底的excel,开诚布公往投影上一亮,家长就跟股市的股民抬头盯着大盘似的,心悬在扁桃体,看自己家熊玩意儿的那列,涨停还是跌停,清晰明了。班主任就是高级操盘手,一己之身,负众家之股,碰上甩手不管把小孩儿全权托付给学校的,那就成了个游戏代练,得操卖白粉的心。
  鹭高非就要开在期末考试之前。这就很尴尬了。首先是班主任尴尬,筹码空空没得开场了,惯常都是“来各位家长,请看我们发下去的这次期末考试成绩”,生给拐个弯,改成,“来各位家长请看我们发下去的平时作业情况”。
  好比枪口当胸,以为能见血封喉,等呲出水来才发现是个玩具枪,气势陡然削半,肃杀范儿清空全无。
  家长也尴尬,回去抄皮带操扫帚也没个说法儿了,惯常都是“臭小子过来看看你这次考的!”,得改成,“臭小子过来你听听你老师说的!”。没实锤,训人都虚,边呵斥边琢磨边强装冷肃地打着磕绊。
  捡便宜的是学生,再怎么给一顿劈头盖脸的臭骂,最后都能以一个直捣黄龙且怼得家长无言可对的理由有力收梢——这次我期末考试一定能考好,不信您等着看吧。
  牛皮先吹,保命要紧。
  家长会办在傍晚,好些私家车小电驴鱼贯涌上了晚桥。本就逼仄狭窄的双车道不适宜行车,这会儿更堵,鸣笛混响。鹭高内车辆往来还事儿事儿的非需要办理登记,长龙蜿蜒一条,更是纹丝不动。游凯风家是游妈妈来,一趟出租的事儿,偏开奥迪来,堵在桥心进退两难,七八个电话不间断地打来强催游凯风走过去接她。
  李鸢和续铭没法走儿,他俩这会儿就是阎王身边的牛头马面,包黑子身边的的王朝马汉,发卷子记名单引家长落座这等脏活累活他俩得义无反顾不说,捎带手还得兼顾着答疑解惑安抚家长情绪。
  ——噢哟我家小孩怎么坐靠后的位置个大近视眼怎么看的见啊他?!
  阿姨是这样,座位我们每周都会轮流调换,别担心。
  ——哎小伙子啊,咱们班有几个小同学报马老师说的那个辅导班啊,哎呀费用太高啦我们家不太想报,但又怕都报我们不报成绩跟不上!
  其实还是看个人情况吧,反正我没报。
  ——小帅哥啊问你哦,这个班副班长今天可在啊,你能指给我看看啊?有人告诉我说我家女儿喜欢他噢哟喜欢不行哦,我滴乖诶,这种关键时候搞什么早恋嘛真的是不想好了我看她!
  他……他不在。
  连续铭都逼着自己强行敛了普度众生的佛光,摆着接地气的笑脸了。李鸢觉得他俩就像个西装革履,坐在常年恒温的银行里的柜员小哥。隔着层防弹玻璃按下叫号铃,动动下巴皱一把五官继而假笑道:“您好请问需要办什么业务?”深感服务行业艰辛难处之余,也有了观察形形色色的人的好机会。
  李鸢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就很喜欢观察人,泠然地瞧出了结论,也不会昭彰似的四处宣扬。
  譬如翻山越岭终于一路龟爬到了教室的游凯风的妈妈。极成熟的奶茶色套裙,柔和得体,港星范儿。齐肩的披发油润乌黑烫成微微内扣垂坠在两侧。眉目泰和,皮肉虽呈整体向下的走势,却白的几乎莹莹发亮。坐下的时候会谨慎注意着凳子上的灰,手包搭膝而不离手,身边的家长分贝过大,会不动声色地不悦皱眉。衰老得洒脱释然,大气之中亦有养尊处优的懵懂纯然与优越骄矜。
  再或是缑钟齐的爸爸。尾端上挑的丹凤眼近乎和他儿子一模一样。高大而微佝,却不像缑钟齐似的那么活泛而周全。落座开始便显得局促而无所适从,手里拿到的一张全托辅导班海报,被他折开了又叠,叠齐了又展开阅读,间或抬头四下望一望相互谈论着的家长,默默推一把框镜。人格缺失的特征很明显。
  再是陆清远的妈妈,矮小而健谈的小生意人,把店面里的为人处世那一套技巧套用在人情交际上,同样适用,且得心应手,很讨旁人的信任与喜欢。
  再是彭小满的奶奶,一如往常。
  李鸢有点搞不明白,老班几乎是在通知上开通名义地表示了,这次家长会是高三总复习前的最后一次家长会,尤其重要,烦请不要再让什么爷爷奶奶七大姑八大姨来凑数。彭小满还挺敢。
  “小鸢!”李鸢见小满奶奶穿过走廊人群,径直进了教室,探寻视线落了满身也不做察觉,笑起来摆手冲李鸢打着招呼。
  “嗯。”李鸢上前引她落座,指指最后一组的倒数第四排,“您坐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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