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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为系归舟 (谦少)


  所以我没法原谅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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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舟还是老样子,十多年没有翻修过,和我印象中别无二致。我记得我小时候常常躲在教堂里看穹顶上那些干裂开口的壁画,大概那就是我对于绘画的启蒙。
  院长嬷嬷是个干瘦的老太太,戴着眼镜,常年十分整洁,我小时候很怕她,因为她很严厉,责罚我们是用一块窄窄的木板打手心,一边打一边念圣经中的训诫,每次的罪名都有理可循。
  纪予舟是第一次陪我回这里,用批判的眼光到处看看,我知道他挺看不上这里。纪家自己也做慈善,他们不叫孤儿院,叫儿童院,宽敞明亮,有专门的玩具房,一个个穿着崭新小洋装,每年跟公司派来的代表合照留念。
  司机在往下搬东西,都是食物跟书本,我小时候就缺这两样,暂时想不到别的。
  又下起雨来,予舟打着伞站在旁边,瑞瑞难得不怕他,也牵着他的手站着,予舟太高,瑞瑞牵着就有点吃力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没松开手。
  东西都搬好了,我跟院长打声招呼,带予舟在方舟里四处转转。
  小时候觉得这里的房子高,又黑又空,现在看看,其实低矮破旧得很,许多小孩子小心翼翼地躲起来偷看我们,也有胆大的,在走廊里追着跑,有的连鞋子都不穿,估计被院长看到又要拿出木板来。
  “我小时候就睡在这里。”我带他看我小时候睡过的宿舍,瑞瑞大概不记得以前在这里的事了,也从我怀里探出头看。
  “爸爸,这里脏脏的。”瑞瑞知道不礼貌,凑在我耳边轻轻地告诉我。
  我笑着亲了亲他。
  瑞瑞的脸颊白嫩软糯,带着一点奶香味,这一点香味足以提醒我,我不再是那个无能为力的小孩子,我终于渡过漫长的少年时光,变成强大的成年人,并且可以保护像当年的我一样的瑞瑞。
  “爸爸就是在这里长大的啊。”我笑着告诉他:“所以爸爸小时候也脏脏的。”
  予舟的兴趣点很奇怪。
  “哦,有照片吗?”
  其实我也有段时间,很狂热地想追寻予舟小时候的样子,那时候我们刚结婚,我满心想要和他一起开启新生活,贪心不足,连他遇到我之前的时光都不放过。
  “院长那应该有,我们等会去问问。”
  因为吃了饭过来的,招待我们只是两杯水。这里都讲究苦修,什么东西都缺,自然没有点心招待,好在院长房间里很干净,这里的嬷嬷闲暇时间都做手工,连茶壶都要用毛线打个套子来套上,予舟第一次见到这种做派,盯着那个茶壶看了很久。
  院长嬷嬷把看热闹的小孩赶开,过来陪我们坐下了。
  予舟向来是懒得交际寒暄的,院长一坐下,他就站起来了。也是他这样的出身,别人没话说,换到邢云弼身上,就成了暴发户行径了。
  这房间很大,其实是有点会客室的意思,墙上挂着历年院里小孩的合照,我不觉得予舟能在其中找得到我。但他拿出了工作的态度,皱着眉头一张张看过去,看得非常认真。
  瑞瑞蜷在我怀里,玩着我的衣服扣子。
  院长嬷嬷头发花白,穿着的衣服旧而整洁,手腕枯瘦,手指如同树枝一般。据说她年轻时候家境殷实,所以举动都像是旧时的富家小姐。
  “你最近还好?”她问我。
  其实从我当初去嘉远读书开始,她就开始用平等语气跟我对话,这么多年来一直这样,没有拒绝,也不会多热情。
  “挺好的。”我摸摸瑞瑞的头。
  她回头看了一下予舟。
  这房间以前是个小教堂的格局,所以顶上有彩色玻璃,予舟站在挂满照片的墙边,光从房顶漏下来,他身姿漂亮得像雕塑。予舟常让我想起那些纪录片中的大型猎食动物,危险而优雅,是接近生物学逻辑的漂亮。
  “就是他?”嬷嬷并没有多余表情。
  我点了点头。
  “就是他。”
  普天下都觉得我是祸害他的妖孽,天之骄子纪予舟,S城这一代世家子弟中的佼佼者,叱咤风云的人物,竟然和个来历不明的男人结了婚,真是可惜。
  只有一个人知道,我也是为了他,才红尘颠倒。
  嬷嬷的眼神往下落,看到了我无名指上的戒指。
  她仿佛被烫了一下。
  “他们虽明知神公义的判决,行这样事的人是当死的,然而他们不但自己去行,还与那些行这样事的人同欢,以他们为乐。”
  “罗马书第一章第三十二节。”我平静地回答。
  孤儿院里能看的书太少,我小时候记忆又好,连圣经都背得滚瓜烂熟。
  嬷嬷定定地看着我,她的眼睛中仿佛有火焰在烧,苍白脸颊上也泛起血色来。我不能理解人类对宗教的狂热,宁愿让一本书去代替自己来思考。
  “人若与男人苟合,像与女人一样,他们二人行了可憎的事,总要把他们治死,罪要归到他们身上。”嬷嬷的声音变得尖利起来:“在那个地方,虫是不死的,火是不灭的,是烧着硫磺与火的火湖,要用火当盐腌各人的地方,是昼夜不得安宁的地方,满是痛苦的刑罚和充满绝望的地方……”
  再让她说下去,估计要把旧约中所有关于地狱的形容全部拿来训诫我了。
  我看了一眼予舟,他正认真在照片上找我。
  还好他没听见,以他的脾气,要是让他知道院长嬷嬷在说什么,估计这家孤儿院都没了。
  我喝了口茶。
  “嬷嬷,你先别忙着训诫我,我有件事要问问。”
  院长嬷嬷被我气得发抖,但是教义如此,她也不能扔出石头来打我。只能冷着声音问:“什么事?”
  “我记得你以前说过,我是冬天被放在方舟门口的。”
  “是。”说到正事,她平静了一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慢慢翻:“是阳历十二月七日,那时候你大概出生半个月左右……”
  “这不重要,我不是来问生日的。”我问她:“当时我襁褓里还有别的东西吗?”
  嬷嬷陷入了沉思中。
  不怪她想不起来,二十六年前的事,换我也记不清楚。
  “我记得那个冬天院里来了几个孩子,有的有交代,有的没有……”她用手指按着额头:“一时还真想不起来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有点失望。
  以前有许多机会问,我一直没问,因为我不想面对那些所谓的苦衷,生下我的人,他们不需要我,我也不需要他们。
  现在我觉得自己可以面对这一切了。
  是缺钱也好,是不得已也好,是私生子也好,总要弄明白。我想明白自己究竟是从哪来,也许只有这样,我才知道自己究竟要往哪去。
  我并不奢望我背后是什么真心相爱的人不能在一起的故事,我也不指望我是什么爱情的结晶,我不需要因为我的父母爱我,才觉得自己是应该被这世界好好对待的。
  我只要需要一个起因,一个缘由,一条根,然后我才好在这基础上构建我的人生,我现在急需筑起属于我自己的堡垒,去和所有的外因对抗。
  -
  “怎么样,找到没有?”
  予舟站在照片墙前,听见我问,手指在某张照片上一点。
  还真的被他找到了。
  这张照片是我七岁的时候,确实是衣衫褴褛,瘦,又矮,一张脸上就剩双眼睛,像个小女孩儿。
  瑞瑞从没见过我的照片,连忙从我怀里凑过去看,眼睛都快贴到照片上。
  “像瑞瑞。”他看了一会儿,心满意足地告诉我。
  “错了,是瑞瑞像爸爸才对。”我纠正他说法,问予舟:“还找到别的吗?”
  予舟不说话,我以为他没找到,谁知道他伸出手来,在墙上一路点过去。
  予舟的手修长漂亮,点在每张照片上,都发出轻轻的敲击声,每一张都是我当年的样子。
  一共十三张,从婴儿到高中,是我遇见他之前的十五年的所有人生。
  他站在最后一张旁边,神色平静看着我。
  真好。
  “纪总真是目光如炬,我的行踪,逃不过你的法眼。”我笑着逗他:“不早了,我们回家吧。”
  然而还没等我们走出这房间,院长嬷嬷就匆匆走了过来。
  她手上拿着一叠纸,眼镜都快滑下来。
  “我找到了。”她欣喜地告诉我:“你当年的襁褓里,是留了一张纸条的。”
  我没有犹豫,就伸手去接。
  “但是那张纸条,已经被人拿走了。”
  我的心又沉了下来。
  “被谁拿走的?”
  “你高二那年,来了几个人,说是你们学校的,要做背景调查。其中一个年纪大点,剩下的都是和你差不多大的男女学生,我问他们是谁,他们说是你在学校的朋友。”
  我看向予舟。
  除了颜仲那帮人,我想不到谁这么无聊。
  “嬷嬷,你记得他们的名字吗?”
  “记不清了。”她皱着眉头努力回想:“有一个长得特别漂亮,眼睛下有颗痣,我好像看到了他校服上有名牌,记不清名字了,但是姓不太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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