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我为了开店跟沐老头闹翻,他都没说太狠的话,到后来跟予舟结了婚,手上戴着戒指去给他拜年,他没说一句话,临走忽然说:“林湛,你以后是要后悔的。”
他从来不问我。
他什么都知道。
烦心事一件接着一件,刚挂掉沐蓁电话,家里又来了不速之客——颜仲。
其实跳出我自己立场,再看颜仲这帮人,我几乎要被感动了,予舟是从还在学校的时候开始,就对他们没什么好脸色,脾气也坏,压根没把他们当朋友,他们对予舟却是忠心耿耿,有什么好东西好事情,全部尽心尽力地过来献宝,常常还被嫌弃。我以前不理解这是什么相处模式,后来看了几集关于狼群的纪录片,才稍微理解一点。
这次又是一样,颜仲又带了什么东西,披星戴月匆匆赶了过来,外面下毛毛雨,他外套上都落了雨丝,刚进门,撞见我,彼此都没什么好脸色。
“先生呢?”他问佣人:“公司那边不是说已经下班了吗?”
佣人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我抱着手站在客厅门口,十分恶趣味地不说话,也不走。
颜仲瞪着我。
我知道对于颜仲来说,这每一秒钟有多难熬。
他其实长得不错,毕竟家里几代娶进来的都是美人,但实在是绣花枕头一个,我以前只觉得他讨厌,现在看他死犟着不问我,又觉得好笑之余,有点可怜。
他手里提着的黑色旅行包,里面的东西似乎颇为重要,他拎着包站在客厅门口,和我对峙着,拎着包的手上都露出青筋来。
最终他选择放弃“原则。”
“予舟去哪了?”他气冲冲问我。
“请问。”
“什么?”他瞪着我。
“请问予舟去哪了,你应该这样问我。”我淡淡地纠正他:“嘉远当年的礼仪课你没有上吗?”
这“侮辱”彻底超过颜仲的承受极限,他提着包冲过客厅,上楼去了予舟书房,那地方他也进不去,大概是放在门口,交代了佣人看着。
“这东西够买一百个你的店。”出来时,他恨恨地告诉我:“只此一份,要是丢了,就是你今天为难我的结果。”
一句请也不肯说,还说是我为难他。
真是好逻辑。
他转身又要走,佣人打上伞来。
“真的那么怕我?”
颜仲站住了。
“你说什么?”他仍然是那副极度厌恶我的神情。
我懒洋洋抱着手,靠在墙上。
“你们真的那么怕我?”我看着他的眼睛问道:“或者说,怕‘我们’这类人?据说憎恨其实来源于恐惧,你们难道是真的在害怕我们这种从底层上来的人?那你看到邢云弼岂不是恨得咬牙切齿?”
颜仲傲慢地仰起头。
“谁说我讨厌你是因为你来自底层了?”
“哦,那是因为什么?”我好奇地问:“难道因为你也暗恋予舟,因爱生恨?”
“你真恶心。”颜仲嫌恶地看着我:“予舟是我们这一代人里的佼佼者,我佩服他,尊敬他,所以才跟着他。我还尊敬叶修羽,我也尊敬邢云弼,唯独不尊敬你。”
又回到老话题。
问过卫平一次的那个问题,这次终于找到合适的回答者。
“那你说说,我跟叶修羽比,差距在哪?”
我比他聪明,比他高,也许还比他好看,如果不论及出身,我真不觉得我们之间会有云泥之别。
颜仲脸上露出笑容,我知道这笑容的意思。
我问这问题,是给他攻击我的理由。
“你真想知道。”
“我真想知道。”我揭穿他心理:“就算我输,也是输给叶修羽,你不用这样得意。”
颜仲冷笑起来。
“你知道吗?我最厌恶你的,就是你这种受害者的论调,不管别人为你做了什么,你都沉溺在这种幻觉里。仿佛全世界都欠你,全世界都在害你,你身上这种与生俱来的小家子气,叶修羽身上,绝不会有。”
所以我被他们高中追打两三年,反而成了被害妄想症,叶修羽反而成了坦坦荡荡的君子了。
真是好笑。
这世上的人,一种人有一种人的逻辑,人和人之间的差距,也许比物种还来得悬殊。
挺好。
他觉得我不值得尊敬,我只好去找觉得我值得尊敬的人玩了。
我穿上外套,带上瑞瑞,开着车,去赴邢云弼的约。
第二十三章 价值
其实邢云弼的邀约是一天前发出的,但是在我问能不能换一天之后,他笑着说了句“那这周吧,你随时过来,我都有时间。”
和予舟一样忙的人,却随时都有时间。
这实在让人深思。
瑞瑞对邢云弼有种莫名的喜欢,这喜欢仅次于他对卫平,我印象中,他只在三个人怀里睡着过,除了我和卫平之外,就只有邢云弼了。
去的路上他就很兴奋,一直跟着我车上放的歌哼哼,我被他逗得笑起来,看着后视镜问他:“瑞瑞,你为什么喜欢邢叔叔呢?”
“因为邢叔叔好啊。”
“哦,你喜欢卫叔叔也是因为他好吗?”
后视镜里,瑞瑞在安全座椅上用力地点头。
“那你说说,他们好在哪?”
车到红灯,停了下来,我以为这个问题瑞瑞要思考一下,结果他毫不犹豫地回答:“他们都对爸爸很好,所以瑞瑞喜欢他们。”
雨丝飘在我窗户上,我听见后面的车辆催促的喇叭声。
我的车继续往前走。
我听见自己问瑞瑞:“所以你不喜欢纪先生吗?”
其实问出这问题我就知道答案——瑞瑞叫他纪先生。
-
到邢云弼家正好赶上中饭。
其实这是我第一次来邢云弼家,S城最顶尖的两个别墅小区,一南一北,都在江东,他和予舟一人住在其中一个,王不见王。
邢云弼的家比我们家高科技得多,院门是金属材料,有摄像头和屏幕,我的车刚到门口,还没打开车窗,门自动开了。
“请进。”邢云弼带着笑意的声音传来。
院子里铺满白色沙石,介于日本的枯山水和美式庭院之间,我看见墙边茂密树木下同时摆着石灯笼和喂鸟器。
真是大杂烩。
邢云弼大概也刚起没多久,穿着休闲裤和衬衫,十分熟练地从我怀里接过瑞瑞,摸他的头。
原来的那个别墅大概被他拆得只剩一个架子了,现在整个房子视野很开阔,有漂亮露台,蔷薇花爬了整面墙。
打过招呼之后,瑞瑞不知道悄悄跟他说了什么,邢云弼笑着点点头,瑞瑞立马从他怀里溜下去,跑到下面玩沙子了。他还挺聪明,知道蹲在露台旁边玩,不会被雨打湿。
午餐很快摆好,邢云弼的餐厅有整面的玻璃墙,可以看见外面雨越下越大,瑞瑞被管家带去洗了手,邢云弼挺有意思,他的管家是个年轻女孩子,而且非常漂亮,不知道那些被他带回家的约会对象怎么想。
吃过午饭,坐在墙边看外面下雨,邢云弼忽然说道:“来,给你看个东西。”
“什么东西,这么神秘?”我也配合他,跟着他穿过几个房间。
邢云弼只是笑,不说话,走到一扇门前,忽然停下来,朝我做个“请”的手势。
我不知道他卖什么关子,推开门走了进去。
这是一间收藏室,很昏暗,墙边摆着几个多宝阁,门一推开,许多灯光都亮了起来,照在一件件收藏品上,各色瓷器、玉器,其中不缺珍品,然而我的无暇多顾。
我所有的注意力,全部在房间正中的那幅画上。
那是一副放在玻璃展台上的古画,应该是绢本,展台上有光,正对着展台的墙上有个投影仪,正把画的内容投在墙面上。
这幅画画的是秋天,芦苇丛中的两只鹤,后蜀黄荃画六鹤,分别是唳天、警露,啄苔、舞风、梳翎、顾步,栩栩如生,而画这幅画的人,和黄荃的时代差不太远。
花鸟画的历史上一直有一句话:黄家富贵,徐熙野逸。然而最终徐熙的后代也成为宫廷画家,徐熙野逸最终不知去处。
直到百年之后的两宋交接之时,这句话才有了下文。
叫做“展子风骨,世所共奇”。
画这幅画的人,叫做展修明,这幅画其实一共是四幅,叫做“四时图”,以四幅花鸟,展示四个季节的场景,这是展修明的代表作,也是唯一一幅传世的作品。他年少夭折,仅有的几幅作品都毁在战乱中,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里,画史上对他的身份都存疑。
直到几十年前,故宫修缮,从一个宫殿夹层里,找到了一幅不知名的绢画,复原之后,落款和印章赫赫写着他的名字:展子廉印。
那一幅,是四时图中的春景图,画的是海棠和蜡嘴。
只靠那一幅画,史书上所有关于展修明的记载,都栩栩如生起来。
我当年学画的时候,就有师兄开玩笑,说“愿为展子廉门下走狗。”
四时图的其他三幅,据说是流落在海外,传说有人在英国某个贵族的藏物中见过那幅夏时图,画的是枇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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