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一幅,是秋景。
我整个人如同沉溺在美梦中,不敢相信地站在那个展台前,怔怔地伸出手,隔着玻璃描绘着画上的落款。
那幅春景图我仿过四五遍,这印章和落款,化成灰我也认得。
“刚刚在拍卖会上买来的。”邢云弼十分轻松地在我身后告诉我:“其实还有一幅,被别人抢走了。”
纸一千,绢八百,历经千年,这四幅脆弱的绢画竟然都传到了现在,实在是老天垂怜。
“不该这样照着的。”我的声音都发虚:“应该要避光保存的……”
“你拿走之后,想怎么保存都可以的。”
我震惊地看着他,以为是自己听错。
“没错,我是买来送给你的。”邢云弼笑眯眯看着我,展台的光照见他的眼睛笑得弯弯:“你难道觉得我会喜欢古董吗?”
沐老头见到这幅画,也许会当场晕过去。
瑞瑞的童话书里,魔王的诱惑有多大,我终于明白。
我手心温热,在玻璃上印出一个手掌印。
“不行的……”我自己都觉得这拒绝太软弱:“这太贵重……”
“我不知道它的价值,就不贵重了。”邢云弼的逻辑十分感人。
我艰难地退后几步,咬了咬牙,朝门外走去。
这幅画像电影里下过诅咒的宝物,致命的诱惑,我得离开它的魔力范围,才能像个正常人一样思考。
邢云弼大概觉得我这样子太好笑,一直笑眯眯跟着我走出来。
我关上门,靠在门上,急促喘息着。
“别紧张。”邢云弼逗我,手按在我胸口:“跟着我,呼气,吸气……”
我无奈地看着他。
“我不是瑞瑞那种年纪的小孩了,邢云弼。”
“你当然不是。”
“这幅画的价值,我心里很清楚。”我看着他眼睛:“这不是朋友互赠礼物的范围,邢云弼,恕我冒犯,但是接下来这些话,我必须要说。”
“我对纪予舟的影响力,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大。如果你想通过我实现什么,也是不可能的,我能给你带来的价值,远不如这幅画。你懂我的意思吗?”
有些话说出来伤人伤己,但是大家都是成年人,有些话必须说在前头。
邢云弼眼中的笑意淡了下去。
他看着我,他的眼睛是标准的丹凤眼,笑的时候是真的好看,但伤心的时候也是真的伤心。
“我第一次遇见你的时候,是在一次数学比赛。”他看着我的眼睛:“颁完奖之后,我想认识一下你,过去跟你打招呼,你连看都不看我,就神色傲慢地走开了,连奖牌也不要。那时候我觉得你是我见过的最有意思的人,仿佛你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仿佛什么东西都配不上你,就像这幅画里的鹤一样。”
“但是我这次回来之后,就再也没有在你脸上看到过这种神色了。”
他看着我眼睛,似乎有点悲伤地问我:
“林湛,在你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会让你觉得,你最大的价值,竟然是影响纪予舟呢?”
第二十四章 病梅
回去的路上,是邢云弼的司机开的车。
画我拿走了,话说到这份上,再推辞就没意思了,显得矫情,礼尚往来就好。
邢云弼跟我聊遇见纪予舟之前的林湛是什么样子,其实我自己都记不清楚了,但是我至少知道一件事,那时候的林湛,根本不会推辞。
十四岁的我,像一只刚来到文明世界的小野兽,有着锋利爪牙,冷漠态度,我什么都想要,又什么都不屑,后来遇上纪予舟,为了他装成人类的样子。
事实证明,那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我应该等一等,不应该贸然靠近这甜蜜的陷阱,年少时的爱情有种灾难般的毁灭性,我身不由己地被卷进这漩涡里,最终变成今天这平庸而疲倦的样子。
如果我和邢云弼一样在外厮杀十年,变成危险而漂亮的野兽,再站到他面前,也许他们都会对我更尊敬一点。
-
到家时天都快黑了,我抱着那幅画,站在客厅思考几秒,决定把它藏到书房里。
家里一共两个书房,楼下那个我常呆在里面看书,其实放在那也没什么,毕竟家里比这幅画贵的东西也有不少,也没见丢过。
但这幅画不一样,这幅画是我的。
吴妈过来问:“摆晚饭吗?林先生。”
“摆吧。”我问她:“家里有保险箱吗?”
吴妈有点惊讶,但态度还是很好:“有的。”
“拿一个到书房来。”我思考了一下:“对了。吃完饭之后,把花匠叫过来。”
她说了声“好”,低头去吩咐厨房了。
我知道她在惊讶什么。
结婚两年以来,我几乎不参与家里任何事务,家里晚上吃什么,花园里种什么,如何装修,我只看着,从不说话,更别说招待客人。他们看着,大概也觉得不像样。
但我心里总觉得他们是予舟的,不想扮成主人模样,颐指气使。
归根结底,还是安全感作祟。
我并不知道哪天会失去这一切,所以先退后两步,不要拥有,免得到时候不习惯。这心理就像沐蓁说她租房子的时候,什么装饰都不想弄,等到自己买了房子,天天收拾得比钟点工还起劲,什么好东西都往屋子里搬,搞得跟莫高窟一样。
予舟晚上回家的时候,我正站在花园里,看着花匠种一棵海棠。
现在是初夏,天气还没彻底变热,花匠说现在种不太合适,不过要是现在不种,就要等三个月之后入秋了。
我说那不如今晚就种了吧。
家里花园很大,围墙上爬的也是月季,门口这一片,是英式花境,开着大花葱和大飞燕草,还有许多银白色的观赏草,我要把海棠种在从卧室窗口一眼就能看见的地方,这一片花境都得铲掉。
瑞瑞第一次看见种花,十分感兴趣,穿着睡鞋来看,趁我不注意,拿起一把泥巴开始玩。
予舟的名字在S城基本是通行无阻,两个小时从杭州苗圃调来的海棠树,形态极美,疏密有致,我跟着沐老头画了几年,他爱画西府海棠,我偏爱垂丝,这一株以后开花了,估计比他所有的西府海棠都好看。
予舟车到门口,看见这一番景象,下了车。仍然穿着正装,后面跟着颜仲,这家伙真是输不起,又跑去告状了。
“吃饭没?”我看予舟走过来,问他。
他摇摇头,仍然看着那一棵靠在一边的海棠树。他不问,我也不解释。
“爸爸,看。”瑞瑞十分开心地给我看他的成果——他捡起一棵被挖出来的小苗还是什么,端端正正地种在旁边。
我把小胖手上全是泥巴的他抱了起来。
“瑞瑞也喜欢种花吗?”
瑞瑞认真地点头。
我勾了一下他脸颊,叫花匠旁边的小跟班:“去拿个花盆来。”
我帮着瑞瑞,把他那棵不知名的小苗种在一个胖乎乎的陶瓷花盆里,瑞瑞十分认真地问我:“爸爸,以后它也会开花吗?”
“会的。”
“它也是糖树吗?”瑞瑞口齿不清地问。
看来我真是对瑞瑞的糖果克扣得太过分了,瑞瑞现在讲到糖就流口水,我告诉他说我种是的海棠树,他就听见一个糖字,管这棵树叫糖树。
“不是糖树,是海棠树。”我笑着亲他:“爸爸以前画过很多花的,最喜欢画的就是海棠。”
“真的?”瑞瑞睁大眼睛看着我。
“真的,下次拿过来给你看看。”
花匠听见我们聊天,一边填土,一边说道:“这家有几个海棠盆景还不错,先生要的话,今晚就可以送到。”
“不用,我不喜欢盆景。”
“什么是盆景啊?”瑞瑞一脸好奇:“爸爸为什么不喜欢盆景。”
“瑞瑞想知道的话,爸爸教你背《病梅馆记》。”
花匠大概听过“病梅”,抬头看我一眼,一起住了两三年,我们算是第一次打照面,我第一次发现原来这花匠是个有点年纪的中年人,非常瘦,眼睛倒是很亮。
“先生是做学问的吗?”
我笑起来。
“画画的而已。”
大概我笑得太嚣张,颜仲看我的神色十分不爽。我回头看予舟,发现他也正看着我。
“怎么了?”我问他。
“没什么。”他眼中似乎有什么一闪而过的东西,然而他的眼睛像深潭,那点东西很快就沉下去,无影无踪。
晚上我站在卧室窗口看那棵海棠树。
月光透过枝叶间的间隙洒下来,卧室里全是斑驳的碎影,我已经迫不及待想去到下个春天。
予舟洗完澡,也站到我身边。
“我让管家把书房边上那个房间重新装修,做成了画室,没关系吗?”
“这是你家,你做什么都没关系。”
他勾住我的腰,熟练地亲吻我脖颈。树叶的碎影落在他脸上,他的轮廓这样漂亮。
我试图推开他。
“予舟,今晚不行。”
他没停下动作。
“为什么?”
“今晚我要临一幅画。”我努力让自己语气显得认真一点:“真的不行,予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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