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泗的心脏突然噗通噗通跳得厉害,脑子里涌进从前做的乱七八糟的噩梦。整个门卫室呈“L”状,周泗跑进学校里边,瞧见里间的窗户紧闭,墨绿色窗帘也拉了起来,全然望不见里边的情形。
此时学校人走得差不多了,约莫正是下锁的时候,也不知这门卫大爷跑去哪里了。周泗暗道,我这心里也不太平,老觉得这屋子里有什么不好的事,不如就敲敲窗子,好探一探究竟,也叫我好受些。
他便曲起手指,使劲敲了敲玻璃窗,朝里间喊道:“大爷,您在吗。”
那里间却是有个周泗熟悉至极的声音飘出来:“陶爷爷,我同学在外边等我呢,我们从来都是一起回家的。”
周泗觉得古怪,立马接话道:“叶燃,你快点啊,磨蹭什么呢,我爸还在学校门口等咱俩呢。”
话音刚落,便见门卫室的门被人拉了开来,叶燃从里边急急走出来,他的表情乍看上去和寻常无异,只是一双漂亮的杏眼,望向周泗的一刹那,竟是落下两行眼泪。
“快走吧。”叶燃的声音有些颤抖,他没有和周泗解释什么,只催促快走,仿佛这里有什么脏东西,他要远远地逃离。
周泗搂过叶燃的肩膀,抓住他发抖的手指按在胸口,柔声道:“咱们这就走,你别怕。”
他瞥了一眼逼仄的散发着腐朽气息的小房间,心底一片清明。
两天后,复兴小学的门卫换成个笑容憨厚的年轻人。校门口接送孩子上下学的家长们,纷纷议论起原先那位干了快十年的老大爷,有人说他老家有事,便辞了职,有人说他手脚不干净,被逮进去吃牢饭了,还有人说他惹到不得了的人,此刻大约不在这个世上了。
微微灼眼的日光透过枝桠间的罅隙,洒下一地斑驳的金黄。暮春的清寒被一阵暖风卷得无影无踪,叶家村的夏天就要来了。
第8章 第七章
“阿燃,下个礼拜跟我去外婆家吧,她老人家做的糖醋小排可好吃了。你不是喜欢吃甜的么,九江路有家甜品店,名字我记不太清,里边的巧克力冰激凌你肯定喜欢。就是——”
“别动。”
周泗立马乖乖闭了嘴,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
叶燃突然一巴掌拍上周泗的额头,得意地摊开手,给他展示掌心里的一滩红。
“院子里晚上凉快倒是凉快,就是蚊子多,还是那种个头大的毒蚊子,我都拍死三四只了。”叶燃跳下竹床,跑去堂屋里,从水缸里舀了一瓢水,冲了手心的血迹,剩下的往脸上一泼,胡乱抹了一把。
“躺你家院子吹吹夜风,看看星星,感觉真好。”周泗舒服地伸了个懒腰。
叶燃回到竹床上,躺下来翻了个身,面向周泗问道:“从前你的暑假都是怎么过的呀?”
“被我爸送到乱七八糟的地方过呗,森林啊,沙漠啊,全是鸟屎的荒岛啊什么的。有一年是在部队里,就记得负重拉练了。”
周泗想了想,又补充道:“那都是最近两三年了,更小一点的时候,也会去上奥数班,被我妈逼着练小提琴。”
“你呢,你都做些什么呢。”
“看看阿爸阿妈床底的小说,跟小翔子去河里钓龙虾抓黄鳝,有的时候摸些螺蛳拿去镇上卖。”叶燃掰着指头数了数,“就这几样,好像也没旁的事了。”
周泗道:“不如明天你带我去钓龙虾。”
叶燃点头:“就去卿洲河好了,那里的水不是很急,出了我家沿田埂走十来分钟就是了。”
晚风轻吻过孩子的额发,两只小脑袋凑在一起,兴致勃勃地讨论明日的钓虾之旅。
虽然离小暑仍有几天,但乡间午后的日头已是有些毒辣了。叶燃在田埂边上拔了一把野草,递给周泗一些,剩下的自己揣进兜里。他捻了一根,把草的根部含进嘴里嚼了嚼,招呼周泗道:“这是牛奶草,你快尝尝,酸酸甜甜的,可好吃了。”
周泗学了叶燃,果然有一股酸甜的液体在嘴里蔓延开来。
“阿妈说前边那个湖有水鬼,喜欢跟小孩子玩。有小孩子在水里游着游着就被水鬼拽住脚,给活活淹死了。”
“就是在岸上玩也是要小心的,水鬼会爬上来,把小孩子拖进水里去陪它玩。”
“大人们编这些故事就是吓唬你们小孩子的,哪有水鬼啊。”周泗嚼着牛奶草的根部,摇头不信。
叶燃道:“阿妈这样说,便是说明湖里真的淹死过小孩,我胆小,万万不敢靠近湖边的。”
“你这人一点没冒险精神,战战兢兢地活着,有什么意思。”周泗嗤笑道。
叶燃老老实实道:“活着就很好了,以后能让爸妈搬进城里的房子,有一份写字楼的工作,就是我的志愿。”
“你才多大呀,怎么跟七老八十的大爷似的。”
叶燃低头看着脚尖:“不知道,可能是阿爸阿妈床底的小说看多了,总觉得世界上的好东西总是要拿另外的我珍惜的东西换的。既然这样,我就不要了。”
听了叶燃这番话,周泗心里无端有些空落落的,仿佛原本已升上晴空的氢气球正漫游天际,忽然之间被放了气。
两人正脱了身上的汗衫,准备往河里去,却望见了前方水塘边上不寻常的一幕。原来是一个身着碎花上衣的少妇,披头散发地跟个五十来岁的老婆子吵了起来。那少妇瞧着约莫三十多岁,趿拉着一双拖鞋,头发却已是灰白了。她脸色虽是蜡黄,倒也能瞧见少女时期的几分姿色,只是面目凌厉,像是积了几世的怨气,一股脑的冲那老婆子倒了出来。
那老婆子也不甘示弱,左手叉腰,右手戳着少妇的鼻子,嘴里迸着不干不净的话,骂到兴头上,干脆上手揪住少妇一头灰发,毫不留情就是一巴掌扇了过去。饶是老婆子力气不小,毕竟岁数上比少妇吃亏了二十来年,只见那少妇被打疼了,便两只手狠命一推,那老婆子一个踉跄,竟从田埂上骨碌碌滚到了水塘里,惊得塘里本自在划水的家禽扑腾着翅膀到处窜,一片混乱。
那老婆子却是个旱鸭子,摔进水里自然拼命呼救,可这烈日当头的时段,庄稼人天未亮就扛着锄头下地干农活,余下的老弱病残也在家中院子的树底下乘凉,哪里有心思顶着大太阳跑出门在田埂上溜达呢。是以那老婆子在塘里咕咚咕咚灌着水,原本中气十足的叫声渐渐喑弱了下去。
“你认得附近的人吧?咱俩得快去找人,不然这大妈恐怕撑不了多久。”周泗说着,拽了叶燃就要下田埂找帮手。
叶燃顺着周泗,下了田埂,却并不急着挨家挨户地找相熟的大人,只是反手牵住了周泗,竟是往自家方向走。
“咱们不管别人家的闲事。”
“你平常不是挺爱管东管西的么。”
“那个年轻点的,是咱们村一个姓张的泥瓦匠的媳妇,是个改嫁的,不受婆婆待见。有一回她婆婆喝醉了,寒冬腊月的,大半夜把她关在门外,说是不检点。她老家是四川的,这儿人生地不熟,没处去,就硬生生的站了一宿,差点给冻没了。”
叶燃说着叹了口气,“还有好些别的事,一时我也说不尽。你瞧她年纪跟我阿妈差不多大,刚嫁来的时候,绑着个乌黑顺亮的大辫子,阿妈都说她是村里最好看的新娘子,可现在呢,在张家熬了几年,头发都白了。”
“这婆婆恶形恶状,被自己儿媳妇失手索了命,也是命里注定的。”
叶燃转头瞧见周泗像是打量陌生人一样的眼神,笑道:“我瞧这日头太毒,不然辛苦你去趟派出所?顺便也举报我见死不救。”
周泗道:“我不似你,打小长在这里,见多了这家儿媳妇被虐待的境遇,心里十二万分同情她。我只知道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她从前暗处做的事,未必能见得光。到四邻八方抹个眼泪,卖个惨,你们便也都道是她婆婆的罪过了。大家伙儿只知婆婆不是好相与的,焉知儿媳妇是个怎样的人。”
“现在去喊人也来不及了。”周泗笑了笑,“今天才发觉,其实你也不是圣人,也会有私心。”
周泗在W县呆了一个星期左右,就被母亲王念接到了S市外婆家,回来已是暑假结束的时候,田间的蛙鸣没了盛夏的那股劲头,树枝上的秋蝉也快要噤声了。
新学期伊始,似乎隔了长久的日子,叶燃再次见到周泗,远远地望去,像是根青竹,走近了看去,发现他个头又窜了一些,T恤被晨间微凉的风吹得贴在皮肤上,他又是大宽肩,愈发显得腰身单薄,正是男孩子将要抽条拔节的样子。
“你看着,没怎么长啊。”周泗的手伸到叶燃头顶的发旋儿上,再往自己身上比了比,见叶燃才到自个鼻梁,不禁得意道。
叶燃已经需要微微仰头,才能对上周泗的眼睛了。他歪着脑袋,认真地说:“不急不急,阿妈说男孩子发育慢,而且我比你们都要小,早晚会长个子的。”
周泗把手里的盒装纯牛奶往叶燃怀里一塞,道:“暑假在你家住了几天,整日就见你喝哇哈哈。那玩意儿没什么营养,你得喝牛奶,不然长不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