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新雨被汪城拽着往教室走,他回头瞧见叶燃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里长久以来堆积的情绪被开了闸,奔涌着倾泻而下,通体说不出的爽利。
看热闹的人总是不嫌事大,尤其这类桃|色八卦,总是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扩散开来。到了大课间,叶燃和周泗的暧昧关系已经在学校范围内人尽皆知,屠版师大附中的BBS,可以说是所向披靡了。
捱过一开始的手足无措,叶燃意外地冷静。他知道自己只要一口咬定跟周泗只是同学之间的玩笑游戏,事态其实并没有严重到无法遏制的糟糕地步。
令叶燃感到脊背发凉的是,原来自己与周泗的亲密关系,并非自己想象的那般处于一种无忧无虑、被容许自然生长的境况。在他看不见、想不到的地方,有他认识或不认识的人在窥探,在打算盘。除了这次被人在学校内大肆渲染,未来还会被怎样的一些人盯住,而这些人又会在挑选怎样的时机,怎样大做文章。
人性的阴暗面对于十五岁的叶燃而言,从小说书里蔓延到他的真实人生。但他知道,恐怕真实的人生,远比小说里更为残忍。
和叶燃一样担忧这段关系的,还有周泗的母亲王念女士。
王念生长于书香门第,从她的祖辈开始,就陆续有人留洋,王念的奶奶尽管已经90高龄,却仍能够说一口流利的英语和法语,至今保留着下午茶和听歌剧的习惯。
和相对西化的成长环境相比,王念更像是传统家庭出来的女儿。和中国大部分家庭的家长一样,她对儿子的性取向十分耿耿于怀。但这种耿耿于怀并非基于传宗接代的传统考量,而仅仅是担心儿子作为少数群体在少年及成年后所面临的社会各方压力。
事实上,近些年王念也隐约感觉到周泗对于异性的兴致缺缺,甚至称得上是冷淡,但她仍旧按兵不动,因为她了解自己的儿子,表面上进退有度,待人接物的分寸能够拿捏得恰到好处,但骨子里着实是个最有主意的人,打小就会伪装自己。王念怕打草惊蛇,何况暂时也没什么铁证表明儿子就是同志,便一直忍着没管。
直到昨天,有人匿名给她公司寄了一沓照片,王念看得眼前一白,几乎喘不过气。跟着刚才就接到周泗学校年级主任的电话,请她去一趟学校。
王念在商界厮杀二十余年,稍微权衡了利弊,就拿定主意,盘算好未来几天的行动。
第26章 第二十五章
这是叶燃第一次见到周泗的母亲,在校长办公室的皮沙发上。
这是个优雅而又摄人心魄的中年妇人,一身职业套装,没有多余的首饰,只戴了一对珍珠耳环,齐耳短发,干净利落。
她见到叶燃,从沙发上起身,也不等校长介绍,直接伸出右手:“小叶同学,你好呀,我是周泗的母亲,叫我王阿姨就可以了。”
叶燃握住她的手,道:“王阿姨好。”
她身上有淡淡的香水味,仿佛春天枝头的垂丝海棠,不算浓烈,却让人记忆深刻。
周泗遗传了他母亲的丹凤眼,在面无表情盯着你的时候,狭长的双眸显得过于凌厉,仿佛能够一眼洞穿人心。
和自己的母亲杜洁瑛,完全不一样的人呢。
因了自己母亲与周泗父亲的私情,叶燃面对王念时,总显得有些不自在。
王念倒是直奔主题:“小叶同学,我相信那些照片不过是小孩子打打闹闹,本来没什么。不过被有心人利用,对你和阿泗以及师大附中的声誉都产生了一些负面影响。”
这是给双方都有台阶下,无论真相是什么,只要咬定是同学之间的玩笑游戏就可以了。
一瞬间,叶燃心里有些酸酸的失落。但他仍点点头。
王念深深看了叶燃一眼,道:“我已经雇佣私家侦探调查这件事,相信这位居心叵测的谣言散布者,一定会被我们找到。”
她走上前虚抱住叶燃,手在他背后轻轻拍了怕,道:“别担心,你是阿泗的好朋友好兄弟,阿姨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叶燃突然鼻子酸酸的,或许是因为对王念心存愧疚,或许是想到他与周泗的无望的未来。
王念摸摸叶燃头顶的发旋,盯着他的眼睛,道:“答应阿姨,和阿泗永远做好兄弟。”
叶燃道:“我答应您。”
王念笑道:“真是好孩子。”
叶燃再见到周泗,已经是初秋,高中生活进入了第三个年头。
周泗在九月的第二个星期五回到了师大附中。过了一个夏天,他又长高了一些,被湾区的阳光晒成小麦色,整个人活泼了许多。叶燃站在他跟前,矮了小半个头,被衬得更加白净秀气。
六月间的那场风波,以崔新雨被劝退告终。校方让叶燃在广播台读了一份声明,向八卦之魂熊熊燃烧的全校师生解释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这事在明面上便算告一段落了。
叶燃并未同周泗提及这件事,而从周泗的状态看,王念也并未向他透露过一丝一毫的风声。
周泗神采奕奕地跟叶燃描绘湾区的夏天,哪里有好吃的中国菜,哪里可以潜水、开直升机,哪个怪胎教授又让他头疼。
“阿燃,我打听过了,咱们在加州是可以登记结婚的,”周泗突然有些害羞,垂下头,食指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子,“等在这边念完本科,一起去那边读master或者phd吧。”
叶燃并没有回复他,而是道:“唉对了,这学期我不住校了,申请了走读。”
周泗道:“怎么之前没听你说走读的事?”
叶燃回道:“也是临时决定的。学校的宿舍12点熄灯,感觉高三得更努力才能考上目标学校呢。”
周泗忙道:“你在哪里走读,还有空房间吗?我也走读,跟你一起住。”
叶燃被他猴急的样子逗笑:“两室一厅,我妈妈已经占了一间房,没你的房间啦。”
心里却是说不出的难受,叶燃知道,周泗和自己就如同两条相交的直线,在某个阶段越走越近,直到相交。但随后,他们会渐行渐远。随时间流逝,在更远的未来,彼此的人生轨迹将无限趋向平行。
周泗有些失望:“你还上晚自习吗?不然我只有白天上课的时候才能见到你了。”
叶燃摇摇头:“不了,就在出租屋那边自习,省得来回跑。”
周泗突然道:“阿燃,是不是我不在学校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
叶燃笑道:“没有啊,你干嘛突然问这个。”
周泗盯着叶燃的眼睛,道:“不管发生了什么,我希望我们一起面对,不要瞒着我,阿燃,我会心疼。”
他俯身搂住叶燃:“我还会生气,非常非常生气。”
无论如何,在接下来的三个月,周泗确确实实感受到叶燃的疏远。但每每他用撒泼打滚大法想要博得叶燃的关心时,却又总能成功。
明知道不对劲,却又不知道哪里出了错。
周泗被一种荒凉的、极度消极的无力感包围。
他试图和叶燃挑明这种心慌和无力,但叶燃总是说他想太多。
这种仓皇和不安在周泗拿到T大保送名额之后的庆功宴上,疯狂滋生到了极致,让他整个人变得前所未有的焦躁。
所有人都向他敬酒,恭喜他前途无量。
周泗心里有事,来者不拒,喝到抱着包厢洗手间的马桶吐。冷水扑在脸上,周泗望着镜子里有些狼狈的自己,嗤笑道:“怂货。”
他从夹克衫的内袋里掏出一包烟,抽出来一支,点火,狠狠吸了一口,呛得直咳嗽。
半晌,周泗按灭烟头,走出洗手间,跟众人打了声招呼,便出了酒店。
一月的N市正当一年中最萧索的时节,清冷的月光洒在路面,道旁香樟光秃秃的枝桠在夜色中格外寥落。周泗拦了辆出租车,报了一个地址。
石英钟的时针走过“10”,叶燃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决定去厨房冲一杯黑咖啡提神。刚走出卧室,出租屋的门铃“叮咚叮咚”地响起来。
妈妈最近在外地谈生意,这么晚了会是谁呢。
叶燃从猫眼往外看,竟然是周泗。
“有什么事么。”叶燃拉开屋门,被周泗身上刺鼻的酒气和烟味呛得皱了皱眉头。
周泗并未理他,整个人夹裹着冬夜凛冽的寒气,一言不发,跨进了屋子。
“喝点什么?咖啡、绿茶还是果汁、牛奶?”叶燃刻意无视眼前人周身的郁结、颓废与戾气,转身就要往厨房去。
“你要丢下我吗,阿燃。”
叶燃被紧紧环住,身后人俯身在他耳边轻轻呢喃。
“不要离开我。”
脖子里凉凉的,叶燃微微偏过头,瞧见周泗湿漉漉的睫毛颤动着,眼泪在这张年轻的、朝气蓬勃的脸上,划出失落、痛苦的痕迹。
叶燃的心揪成一团。
但他仍旧没有回答周泗。
空气里的沉寂让周泗有些受不了,又或是激怒了他。只见周泗猛地扳过怀中人,右手捏住他的下巴,令他不得不仰起头直视自己的眼睛。
叶燃的眼睛明澈而温柔,这些年过去,他仍旧是周泗在叶家村见到的小叶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