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了,就在开完家长会的第二天我按时去接儿子,低年级的学生排着队在老师的带领下走出来。一年级的两个班先集结,老师送他们到校门口,这群小东西见到大门外自己的家长就像猴子出了笼,一窝蜂扑出。在不到五分钟的时间内,所有一年级都被家长接走了,动作堪称迅速。二年级的学生开始排着队走出来,同样是老师带领他们。
最先出来的是二班和五班,跟着是一班和四班,最后是三班。
这时我又见到了他,他领着一群小家伙,走在最前面。我挤在一堆等待接孩子的家长中间,第一眼就发现他和昨天不大一样。首先,他今天换了发型,原来差不多齐肩的长发剪短成精神十足的板寸,使他整个人看起来英挺爽朗;其次是穿着,他一身白衬衣加牛仔裤,马丁鞋,围在脖子上的黑色围巾,点缀在衬衣口袋前的襟花,显然都精心搭配过。
他领着孩子们向我走过来,从校园中间那棵大榕树到校门口只有短短十几步,可是他一连三次地把头撇向旁边,偶尔回过头来与我目光接触,就已暗暗地把我从头到脚地一溜而过,我注意到他掀起的嘴角,注意到他的目光落在我沾满油腻的回力鞋上,又溜回我的脸上。他走拢来,在离我三四步的地方停下。他回过身去调整孩子们的队伍,叫他们“排成一路纵队。”然后面对家长们,微笑着说:“今天孩子们情况都不错。”唯独没有对我笑,也没有看我,“家长们可以把各自的孩子接走了。”
孩子们一窝蜂涌出校门,扑向自己的家长。
我接到了儿子,把他肩膀上的小书包取下来背到自己肩头,不过是个取书包背书包的过程,然而我莫名其妙地将动作放得很慢,只想在校门口多站一秒是一秒,我无中生有地蹲下来替孩子整理衣帽,拍打他身上不存在的灰尘,刻意拖延时间。同时瞟到他在校门里,被几个学生家长包围,问东问西。他侧身背对着我,跟家长们交谈几句之后,突然回过头来。他大概以为我已经走了,没想到一回头就看见了我还站在校门外,正在埋头跟儿子说话。他好像受到惊吓一般,马上扭回头去。他一定以为我没有发现他回头,其实我眼皮子底下都瞧见了,却假装没有发现。
我想在校门口继续盘桓,但没有盘桓的理由,我想一步跨过去找他说话,但我无话可说。
明知他现在背对着我,但我头也不敢抬,一边问儿子“我们走好不好”,一边扳转他的小身板,牵着他离开。
我带着儿子穿越两个十字路口,回到我的摊子上。我给他两条板凳,一条放倒了让他坐,一条给他当“小桌子”。我在旁边守着儿子趴在板凳上做作业,儿子的字写得歪瓜裂枣,远看一团黑色的蚯蚓盘踞在书本上,近看一只只斗大的蚂蚱被强塞进田字格里分崩离析。
儿子在问我某个生字的拼音是前鼻韵还是后鼻韵,我很不耐烦,我搞不清楚这个,凶巴巴地命令他:“自己翻书。”然后塞给他一本语文书。我整个人心思不属,躁动不安,就在把教科书递给儿子的时候,突然福至心灵,产生了一项自大的怀疑:他是不是为我换了发型,还着意打扮。我知道这样想自我感觉太良好,不,纯属自作多情得过份,但我忍不住要去这样想,并且心中怦怦而跳。
但很快我否定自己的想法,并千方百计找理由劝服自己,他吹剪头发,衣服上多出来的小细节都与我无关。
“开学了,老师的头发不能留得比学生还长。”
“老师需要注重形象,打理得干净漂亮很正常。”
然而这些合理的解释又反过来令我万分沮丧,远不如他是为了我才改头换面来得激动人心,荡人魂魄。我奉劝自己不激动人心的往往才是真相,不要多想、不要多想。下一秒钟我憎恨自己头脑清醒,反正没有人会知道,难道就任情幻想一次不行吗?就当他是为了我,就当我对他有莫名其妙的影响力。但是我知道不能任性,不能胡思乱想,一旦沉迷于幻想我就会无法自拔,越陷越深。
差不多4:15的时候,我把摊子拜托给水果阿叔照管,我说我要去接孩子了。我取下腰上系的围裙,脱掉手肘上的袖套,用围裙反复掸干净浑身上下的砂灰,十指插进头发里乱扒了好几下,可惜不能洗个脸。我快步流星地赶去学校,在人丛里低头穿梭,经过一家时装店外面,明亮的玻璃橱窗中映照出我的脸,我见到自己皮肤粗糙相貌平平,满头满脸都被烟熏火燎得油腻腻的,第一次我很嫌弃自己为什么不能再长得好看些。学校就在前方,我在一个烟摊上买了一包纸巾,用尽半包纸把我这张丑脸上的油腻擦干净。我在想以后每天可以带个保温水瓶和一张毛巾,在去接孩子之前好好洗把脸。
4:40的时候,我又见到了他。他依然领着孩子们出来,今天穿了一件新夹克,头发还是板刷一样整齐,衬衣笔挺,皮鞋锃亮。他一步步向我走近,虽然依旧不自在,可不像前几次会一连几次撇开头。他在尽量避免不与我的眼神直接接触,可偶尔会不禁朝我看上一眼,我们目光一撞,他就低垂下眼皮,把头埋着。幸好几步路就走到了校门口,他几乎立即转身面向学生,叫他们排成一路纵队,然后宣布放学。
学生们冲出校门,他会在原地停留一会儿便朝着与他的学生们相反的方向逆行回到办公室,并且始终不曾回头,但其他老师这时常常是会回头看一眼放出校门的学生的,我怀疑他坚持果决地走掉这是不是因为我在校门外。
我想我还是对他产生影响了,就像他对我产生了影响一样。
第二天有意无意的,我躲在别的家长背后,从旁边偷偷瞧他。他带着孩子们出来了,并没有在等候的家长堆里发现我。他的表情似乎有点儿讶异,接着转回身面对他的学生,也许是我的错觉,我觉得他这次转身不紧不慢,要比往些天都从容自在。他依照老规矩叫孩子们排成一纵,然后宣布放学。孩子们扑出校门,他这时再转过来,在家长堆里梭视了一圈,他在找我,挡在我身前人高马大的毛脸壮汉接到孩子让开之后,他突然看见了我,他的反应又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自嘲,略微地撇了一下嘴角,然后迅速转回身去。有个学生在跟他说再见,他低头答应,一只手插在西装口袋里,另一只手摸摸了他的头,这个学生走了。他目送这个学生,肩膀跟着他转动,差一点几乎就要彻底回转身来,但是最终他没有,他像往常一样背对着我走回学校里去。
我每天都在观察他,利用接孩子放学时,他朝我走来那短短的二十多秒;利用他停在校门口和别的家长交换意见,和同事交流几句话的短促功夫。这时他就站在我的面前,我们的距离伸手可及。日复一日,我内心深处的躁动正在渐趋疯狂,我越发不满足于与他眼神相迎,我想假装关心孩子就像别的家长一样落落大方地踏前一步找他聊聊孩子的学习;我想过没话找话,实在不行其实简单问候一句也可以,但就这一句普通的问候每当我鼓足勇气想要表达出来,一旦和他面对面,开口的勇气就丧失殆尽,我预备的每个字都梗塞在喉,完全说不出口。我深知自己是个行动上的侏儒,爱情上的懦夫,道德上的叛徒,我已经爱上了他,并且随着时间推移,只会越来越泥足深陷。我担忧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我们的周围全是家长,同一个班的,同一个年级的,校门口还有两名值班的校警,他们每时每刻瞪大了双眼注视每一个人,我若和他交谈怎么能不着痕迹,不泄漏出满腔爱意呢,只怕我一开口,那失控的语调,激动的神态,紧张的情绪,忍不住互相触碰的肢体语言,它们是如此危险,将充分暴露我们之间的秘密。难道平白无故的问候不刻意吗,然后呢,渐渐我便会不满足于问候,想要和他接触更深入,交流更频繁,跟着呢,每天都找他谈孩子的学习,每天在校门口短住他说话,这些难道不奇怪!我们周围有多少双眼睛盯着看啊?!
于是我每天只能在接孩子时尽量磨磨蹭蹭,却不敢与他再交换一眼,不敢妄发一言,接了孩子故作潇洒地转身离开。
我幻想过他会不会在我离开后,偶尔在我背后张望,发出遗憾的叹息,又或者和我一样日复一日地迷茫怅然。
他跟我们镇上的那些老师都不一样,我们镇上的老师土里土气的,衣着打扮够落伍,言谈举止也透露着一股小家子气的穷酸相。他比他们都会打扮,穿着很潮,总是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提一个帆布包,很有品味。他不说家长里短,也不抱怨学生难教,家长不懂事。我觉得他有很高的精神追求和生活品味,就像我一样。
但是精神这种东西不能像衣服一样穿在身上,我认为我们拥有潜在的精神上的共通点,但外表绝不搭配。那些我瞧不上的乡镇老师,我比他们还要穷酸,我没有一身好的行头,不会吹头发,生活习惯也够呛,口腔里长年充满劣质香烟的臭味。连我家属都不愿意和我接吻。还有一个原因是,她根本不喜欢我,就像我不喜欢她。我们□□,完成任务,但绝不接吻。我胡子拉碴,就是个丢在人堆里马上找不见的狗屁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