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清远可不觉得,“人活一辈子,怎么活都是活,王候将相、平民百姓,最后都逃不过死,做什么都是个追求,小弟这辈子,就这个追求了。”
花清迟彻底无语了,他六弟这追求和他四弟的同不能被他理解。眼看着他六弟和那位眉目清秀的男戏子就要搂在一起摸了,他没办法再坐下去了。
用着这种方法温缓地‘送’走花清迟后,花清远的神情沉默下去了。
这只是一个开始,他觉得这不是什么好兆头。
程蝶衣明白花清远的心思,他的手搭到花清远的肩头,低声说:“要不……咱们也躲出去吧。”
梨园里,已经有不少名人,搬去了上海。他和花清远说过,花清远没太同意。
三七年后的上海,也不是太平的地方。要去,最好是国外,国外最好的地方当然是北美洲,安稳。
但依着他们现在的情况,去那个地方是给自己找不痛快呢,国不强民还弱,去了是挨欺负,找说理的地方都没有,还不如癞混在国内,至少家族强大,一时半会儿,没有人敢碰他们。
日本人再如何的蛮横,也是外来户,终究斗不过地头蛇的,何况泱泱中国,这是一条巨龙。
等着混到了解放,他再想办法,把他和程蝶衣的关系转到香港或是澳门去。亚洲人,还是呆在亚洲舒服。
“你别担心,有我在呢,咱们不会有事的,”花清远揉了揉程蝶衣的头发。
昨日才剪的,有些短了,今早还没有抹发油,竖在两侧,伸手处,正好扎在手心,痒痒的,一直痒在心里。一把搂住程蝶衣,把心里的痒,扩去全身了。
今天,程蝶衣主动站出来,帮着自己解围,他们两个这一出戏,配合得也叫天衣无缝了。以后,再有人来骚扰他们,怕是只这一招不行的,还要想想,免得到时候出手不及。
被花清远抱起,程蝶衣的双手紧紧抓到花清远的后肩,揉皱了那一处的衣服,像秋日盛开的菊花,瓣瓣微摆,就成摆成了勾人心的网。
1937年就这么风雨飘摇地过去了。随着一个又一个地方的沦陷,整个中国都陷入到战争的火海中。
日本人打进太原的前夕,花清远接到他二哥捎来的口信,父亲和母亲以及外祖父母一家,已经过了黄河,转去了陕西,算是平安吧。
这期间,花清远除了偶尔去袁四爷以及以前相熟的几位朋友处转转,几乎是蛰居在家,与谁都不交不往了。
程蝶衣不唱戏后,段小楼也为了菊仙及菊仙肚子里的孩子,除了偶尔登台,大部分时间,都是守在家里店里的。
小院,因为着人多,到是不显冷清,比以前热闹起来。
到了年底,菊仙的肚子如扣了大盆一般,看着都吓人,段小楼每每望着,都忍不住摸下巴。
程蝶衣吩咐着小笙,不准靠过去,怕小孩子手脚毛手,真要是碰到了,那肚子就会漏了似的。
菊仙自己到不太在意,生孩子嘛,哪个女人没生过。女人做母亲,是一种本能,应是比做人家老婆好做的,她相信她自己,会把这种本能掌握好的。
花清远务实一些,已经与潘彼得所在的医院联系了,等着菊仙到预产期后,直接送过去就好。
在北平大部分民族企业受到日本人冲击,包括医院、银行、学校等等公共设施时,潘彼得的医院得以保存,全在于他们的院长是德国人。
“这样不唱戏,也不是法子啊!”
段小楼摸着脑门,有些发愁,菊仙的店铺生意并不好,最多够吃碗清粥、饿不死的。他们以前有积攒,此时手头都不发紧,但有了孩子以后呢?大人可以紧紧,孩子……,他舍不得。
程蝶衣拿着水墨淡蓝花的茶盖,打着同色系的茶碗,发出清脆的一声响,他又何尝不想登台唱戏,他和段小楼,都是正当年的好时候。本该是对台上万分出挑的,结果却……
花清远从来没有拦着他,只偶尔说一、两句。他不甚明白大道理,却晓得一旦他们唱了,日本人不会善罢的。搞不好,他也会被扣个汉奸的帽子,——他已经从花清迈嘴里彻底清楚‘汉奸’是有多么十恶不赫的了。
前街胡筒那个张老板,因着给日本人买办,昨儿出门时,遭了暗枪,人没死,胳膊却是实实在在的落个枪眼。据说是除奸队做的。
北平城里,原有的那些梨园角儿们,一个又一个的躲去了上海,以为上海安全似的。哎,还未熬到过年,上海也沦陷了。
嗯,听花清远说,到有个地方不错,叫什么租界的,看着安全些,还不是别人家的眼皮底下,想唱戏,怕也没有那么舒心安稳。有不少名角,都没得戏唱。
“今天早上,那班主又来找了,”段小楼摇头,“班底里那几个小子,还没长成,挑不起来大梁,戏院的生意一日不如一日了。”
“饿不死他的,”程蝶衣把茶碗放到旁边的桌子上,“这些年,他没少捞咱们的油水,再说了,这北平城里,哪家戏院的生意都不好,又不只有他一家。”
段小楼如何不知这惨景,他说:“总不能一直这样下去。”
“过完年再说吧,”程蝶衣轻叹,“这一年又一年的,真快,一转眼,师兄你都快要当爹了。”
“师弟当爹不是比我还早?”段小楼抬头,深望了程蝶衣一眼。
程蝶衣忍俊不住,笑了出来,“师兄,是不是师傅又和你说什么了?”
段小楼讶然,自己这师弟和花家溜滑的六少混久了,竟比之前开窍了不少。
确是他师傅说了什么,且每次他去,他师傅都在说。他有什么办法,他要是能劝,早就劝开了,何苦等到现在,这两个人都快好成一个人了,怎么劝啊。
“师弟啊,六少爷……,六少爷你们……”
这话段小楼不知如何开口问,就像他师傅涨红着脸,和他说一样,他也是这般模样。
自从上次地下室里共同躲避危险后,关师傅就一直想和程蝶衣聊聊的。
奈何程蝶衣几次三番都躲了过去,关师傅抓不到程蝶衣,就抓了段小楼,里外说的道理,听得段小楼耳边都要起泡了。
这些道理谁都说得通,但放到人家两个人身上,实际却是根本行不通的。
他这才开个头,程蝶衣已经冲他摆手了,“劳师兄惦记,我们挺好的,师傅若是再问,你也这样告诉他,等过几天,我和清远给他请安去。”
还去请安?师傅看到他和花清远在一起都头疼了,段小楼撇了撇嘴,忽想起了以前和菊仙议论这事时,说过的话。
那时,菊仙铁口直断地说过,花六少,不喜欢男人,怎么会喜欢你师弟的呢?算是你师弟的造化吧。
菊仙是风月场里出来的头牌,什么样的恩客没见过,喜欢男人什么样,喜欢女人什么样,像花清远这样的,怕是得天独厚极特殊的一份了。
段小楼实是想不透,今日正是个机会,问道:“师弟,你觉着六少爷是喜欢男人的吗?”
“他怎么会不喜欢男人,我不就是个男人吗?”程蝶衣随口应完,却脸色微变,他似乎也觉到了什么,“师兄,你什么意思?”
“这个……,你嫂子说的,六少爷……从来不多看别人一眼,不是师兄说你……说你长得不好,那……那长得好的,满北平城还少啊,你见着……你见着六少爷,什么时候多看过谁一眼吗?”
段小楼磕磕绊绊地说完,程蝶衣也陷入了沉默,好一会儿才说:“他喜欢我,当然是只看我的,怎么会看别人?”却是没有底气了。
段小楼立刻反驳道:“我也喜欢你嫂子,那大街上遇到长得好的,我还愿意多看一眼呢,人有爱美之心,看上一眼,也不是说下流。”
这话对吗?这话粗听着没道理,细细品品,又觉得很对了。
“师弟,师兄说话糙,也不懂得怎么说,你别往心里去,反正,六少爷也没看过女人。师兄就是怕,怕你的好年岁都耽误到他的身上,等有一天……他翻脸……”
段小楼实话实说,本是想安慰的,结果,这个实话说出来,程蝶衣反而觉得更不安了。
花清远不喜欢男人不喜欢女人,独独喜欢他,他何德何能,幸运到如此,老天爷怎这般眷顾他呢?
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和花清远越是久了,越是想不明白,越想不明白,越是不敢想。这日子本就是糊涂过的,哎,何苦究个明白呢。
至于年华老去这事,还未容得他多想呢。他老,花清远也会老的,这是双向的,谁也不会比谁多年轻十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