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他没有。
这一次不会,下一次也不会,以后的任何一次都不会。
他站起身来,眼神又恢复到之前的冷漠与张扬,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过。屋里的一切回归原位,他整理好衣着,整个人又变得英俊且潇洒,双手插进口袋,大步走出屋子。
3
狂风吹得野草东倒西歪,活像群魔乱舞。厉行被这风灌满了两袖,衣摆猎猎作响,眯着眼抬头看天。
乌云更厚重了,浓得一丝光也看不见,好像下一刻就要有妖魔从云层里冲出来,将大地蚕食个干净。他在这世界末日般的景象里还想点烟,结果拿手拢火也护不住那担惊受怕般不敢冒头的火苗,只得面无表情地把烟收回。
五分钟内被风剪出无数个新发型,厉行终于忍无可忍,飘萍似的往那小屋荡去。他一脚已踏在门前,身后突兀地闯进一个声音,清泠泠割裂风声,未被吹偏分毫,精准地钻进他耳朵里。
“厉行。”
他脚步一顿,停在门把上的手指也一顿,随后飞快地转身,目光错愕地对上来人的视线。
“小音姐?”
“进屋说。”
小屋虽然简陋,门一合还是能隔绝开外面的呼啸。高跟鞋的声音瞬间清晰起来,十二公分的细高跟,让人无端联想起了崴脚。
“这马上就要下雨了,时间又这么敏感,你也敢来。”
姜音一挑下巴,耳环跟着晃了两晃。风吹乱了她齐耳的短发,却吹不去她身上高傲疏离的气质。在风中隐匿的香水味这会儿又悄悄钻出来,不浓不淡地散进十平米的小屋。
“怎么,还有我不敢做的事?”
“没有。姓信的那边情况怎么样?”厉行摸了摸鼻子。
“刚给我打完电话说他儿子被绑了,问我两千万要不要掏。你也真敢开口。”
“两千万不能少了,姓夏的要两千万我就只能给他,我自己一分也留不下。”他看了看姜音,“你也真行,短短几年就让他对你死心塌地,连要不要赎儿子这种事都要征求你的意见。”
姜音没理会他的恭维:“信祁呢?”
“那边仓库里。”
“你可悠着点虐待他,他身体不怎么样,你要是把他折腾死,得不偿失。”
厉行抬手一蹭鼻子,掩去嘴角的尴尬。姜音还不知道他对信祁又踢又踹……还是别让她知道得好。
“我有分寸。他再怎么说也是个男人,不至于容易那么死。”他抬起头,“你来还有什么别的事?”
“信博仁的最新动向,我已经交给孔祥了,不知道少一个信祁会对天信产生多少影响——替身找得怎么样?”
“放心吧,早就就位了。”他划开手机,“照片在这。”
姜音仔细将照片与信祁比对:“还真像,就是不知道能力如何。”
“傀儡扮傀儡,本色出演吧。”
“我回去后把他资料发给我。”
厉行点点头,送她出了屋子。姜音在门口又叮嘱了他几句,说得早点走了,今天姓信的被绑儿子又被勒索,一定心情郁闷需要人陪。
厉行看着她即将远去的背影,听到那“要人陪”三个字,就感觉她的高跟鞋不是踩在地上,而是踩在自己心尖上。他攥紧双拳,一咬牙便脱口而出:
“姐!”
他的嘶喊被狂风吹哑,走了调。他看到姜音的脚步并未产生任何停顿,高跟鞋兀自在这几乎没有路的荒野里走远,只留给他一个冷漠的背影。
他忽然一拳砸在墙上,牙齿紧紧地咬着,咬住某种名为仇恨的东西。蓦一转身,他开始绕着仓库奔跑,他那双腿在奔跑起来的时候显得格外长,他的步子迈得很大,每一步都带着鹿跳跃时的优雅。但此刻这种优雅却变了味,每一步都重重践踏在那些生命力顽强的野草上,像是要把它们踩得再也抬不起头。可等他过去,它们又在他身后一点点直立起来。
跑到第八十六圈的时候,他身子一歪撞在墙壁上,继而两腿一软跪倒在地。他想要再次爬起,但呼吸已经完全凌乱,肺部炸裂般疼痛,他张着嘴,却喘不过气。
“厉哥!”有人在喊他,一个瘦小的男人被风吹来,是已经办完事回来的孔祥。大雨将至,他的效率自然高了很多,脚步匆匆地走来,试图将他扶起。
视野一阵剧烈地闪烁,是闪电撕裂了天,紧接着震耳的雷声轰鸣而至。老天终于收敛了它的虚张声势,豆大的雨点和着他的汗珠砸进草里,迸溅起草的芬芳与泥土的腥气。他浑身扑在草里,裸露的脚腕被草叶割出纵横交错的伤。他站不起身,即便有人扶也站不起,他好像回到五年前被信祁往酒里下药的时候,像那个时候一样无助,浑身绵软,眼皮沉重。
五年前在酒吧里发生的事至今仍历历在目,成了艳阳高照下也无法抹去的阴影。他被信祁设计强制送进了戒毒所,一切都隔绝在高墙之外,他不知道父母已死,也不知道远在国外躲过一劫的姐姐竟只身回国,开始了孤注一掷的调查与取证。
他在戒毒所里度过了一年,突然有人来探望自己,他当时完全没有认出那就是封逸遥,她已经整容换了一张脸,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变成了姜音。她以新的身份进入天信,利用最令人不齿的潜规则接近信博仁,一步一步爬到高层,目的是搞清楚当年信博仁设计坑害封宗耀的真相,以及拿到那些已被损毁的证据。
他那时几乎疯了,他的亲姐姐跟他的仇人滚上了床,跟一个又老又诡诈的男人。他不知道该怎样发泄内心的愤懑,他开始在空旷的操场上一圈又一圈飞奔,跑到体力透支再也爬不起来为止。累到极致的时候他会忘掉一切,忘掉惨死的父母,忘掉信博仁,忘掉信祁。
此刻他又累到了极致,脑子有那么一瞬的放空,像吸过毒之后的放空。但紧接着他又记起了一切,他满脸通红,额头上蹦起青筋。
大雨已经下开,像被谁捅漏了天,天水一股脑儿地倾倒下来。他挥开孔祥,顶着雨幕极慢地站起身,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外衣早不知在他奔跑的过程中扔到了哪里,白色的衬衫已经湿透,贴着他的皮肤露出肉色。
他靠着墙喘匀了气,嗓子像被刀刮掉了一层,每一次呼吸都直接打在血肉上。他阖了阖眼,雨把他的头脑浇醒,狂奔之后的晕眩慢慢过去。他重新冷静下来,对孔祥说:“把小音姐传给你的东西发给我。”
孔祥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好。要不要给栗子哥也发一份?”
“不必了,他比我们知道得只早不晚。”声音在轰响的雨声显得有些单薄,“我现在去联系栗子,你看好信祁,有什么情况立刻叫我。”
4
他走进那排平房右手第一间,里面有一台电脑。他用这台电脑联系上栗子,打开视频。
栗子那边的光线非常暗,时不时画面闪动,窗外也在电闪雷鸣。房间环境很差,隔着屏幕厉行都能闻到剩饭与零食混合的油腻气味。耳机里传出清晰的剥栗子声,栗子爱吃栗子,人也长得像个栗子,矮胖黝黑,头发油亮得像炒熟的栗子壳。他一边剥栗子,一边说:“哟,你怎么跟个落汤鸡似的。”
厉行懒得搭理他的调侃,浑身湿淋淋地往木板凳上一坐,随手揩了一把脑门上的水。随即从抽屉里拿出一板巧克力,市面上最便宜那种,和那些进口的酒心巧克力天壤之别。他把巧克力咬得咔嘣咔嘣响,好像对着栗子尤其下饭似的。
“姓信的有没有动静?”
“他每天都有动静,没动静那是死人。”栗子素来答非所问,那边敲键盘噼里啪啦的声音传进厉行耳朵里。
栗子以前是个黑客,如果要用一句话形容他的技术,那大概和他二十来年吃完的栗子壳摞起来一样高。五年前他曾经在人指使下干了一票大事,后来投案自首,上局子里呆了两年,瘦成了一道闪电。出来后就遇到了厉行,换了新住所回归以前的生活,又胖成颗栗子。
“哟,c机发邮件了。”
c机是信博仁一台私人电脑,半年前被栗子掌控。他们从这台电脑上得到了很多有价值的信息,可惜以前的事信博仁都处理得太谨慎,留下的蛛丝马迹极少,这台电脑也是近一年新换的,除了给那个人发邮件别无它用。
“给‘他’发的?”厉行问。
“不然还能有谁。”栗子又敲了几下键盘,厉行的电脑上忽然蹦出一个界面,上面是一封电子邮件,收件人的IP地址在美国。
厉行看完那封邮件,皱了皱眉:“还有别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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