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然关了门,真是时运不齐。
正悲叹着,抬头一看——那描金墨底的仁济堂匾额可不就在眼前了。
既然走都走到门前了,不妨进去试试。我这么想着,便上前推了那虚掩着的门。
“打烊打烊。”算账的小哥眼皮子都不抬一抬。
“烦小哥通融,我只是来取个药罢了。”
“哎,我说你这人听不懂人话是怎的?”小哥生的清秀,脾气倒不小。
我耸耸肩,转身要走。
“如此无礼,我可还没蹬腿呢。”小姑娘清脆如银铃般的声音从廊中传来,带着一股子与年纪不符的老成。
嫩白的手指拉开珠贝短帘,露出一张花瓣般透粉的杏仁脸,十三四岁豆蔻年纪,腮帮子有些婴儿肥,可爱而灵动。
想必这便是大名鼎鼎的小神仙——妙言了,传闻其妙手能回春,任何疾病到她手上皆药到病除,因而被称作“小神仙”。其两年前接手快要倒闭的仁济堂,竟有本事将其做得如此红火,门槛踏破,瞧着稚嫩,本事倒不小。我欣赏地望了她一眼,微笑着准备离去。
“王家二小姐亲自登门,岂有不待客之礼?”妙言眨眨眼,出口道。
我回身笑道:“丫头不中用,便只能亲自来了。”竟能察觉我袖口绣着的一个暗银的“王”,可见其观察细致,心思万千。
妙言上前瞧了瞧我的脸,自言自语道:“看着气色倒是不错,只是怎的就有痼疾消不去呢……”说着,又往廊口走,“二小姐且随我来取药。”
穿过挂着许多山水淡墨画卷的幽深回廊,不多时便豁然开朗,外头瞧着平淡无奇,此中却另有千秋——阔大的白玉台,中有一大水缸,繁复祥云细细镌于其上,昨日下过雨,高高飞起的檐角偶尔往下滴着水线,宁静平和极了。之后为药堂主厅,空气中满是好闻的浅浅药味,细细一闻竟有些熟悉。
主厅里头有些昏暗,隔着个院子,更是看不清。只听得一个温温如流水的声音从其中传来,穿过空气中稠厚的潮气,蒙上点神秘:“要你取的草药拿来了吗?”
听到这声音,我愣了片刻——有点儿耳熟。
妙言夸张地吞了口口水,哇啦啦叫道:“哎呀师父我给忘了!师父我错了!徒儿马上就去取!”又冲我挤挤眼睛,抱歉道:“对不住了二小姐,烦请稍等片刻,我去去就回!”
说着,方才还落落大方似个大人般的妙言撒丫子奔走,须臾,连人影都看不到了。
这里气氛肃然,又有这个令妙言都如此害怕的“师父”压着,我自然束手束脚,不敢走动,只抬头望着清朗蓝天发呆。
“面色清寡,经络依稀可见,唇色浅淡,发梢枯黄无光。久病不愈?”那平和淡然的声音复又响起,只是这会近了些,听得清晰不少。
我尴尬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又拾起身后垂着的头发,绕至眼前,对着光瞧了瞧——哪里枯黄了?哪里无光了?这简直就是诋毁。
我瘪瘪嘴,往院中望去,只见那半人高的青铜大肚水缸边上不知何时多了个人。
她一身柔青长衫,外头罩了素白纱衣,侧身负手而立,望着水缸中央刚舒展开的一片嫩莲叶。她的长发遮了脸,看不清其容貌,只依稀瞧见那雪峰般的鼻尖。
这想必便是那传说中的“老神仙”了,只是看似年纪不大嘛。说不定会长生之术!我心中一凛,赶忙敬畏道:“师父好。”
她轻声一笑,继续淡然道:“怎的我也成了你师父了?”
我有些语塞,这……难道不是尊称吗?!
见我不说话,她微微侧身向我,一双沉如墨玉的眸子瞥了我一眼,只这一眼,我便如木鸡一般痴愣在原地——怎有人会有如此好看的眼睛,即使隔得不近,却分明能感受到其平静与澄澈,带着治愈人心的魔力。
不对,我捂着胸口眯眼再仔细一看,这人……我好像认识啊。
“钟离?!”我瞪大眼睛,失声叫了出来。
正伸手拨弄着那片可怜的荷叶的女子顿了顿,皱着眉狐疑地复又望着我。
我快步绕过回廊,三两步走向她,在她面前停下来,高兴地挥挥手:“不记得我了啊?真没良心,不记得当年谁给你捏肩捶背拍腿的还不收钱了?!”
好看的柔眉挑了起来,钟离的眼睛亮了亮,终于噗嗤笑出来:“就你那三脚猫功夫,没嫌你下手没轻重就不错了。”她将滑落的鬓发别至耳后,露出干净明朗的脸庞。
我亦抿唇笑得开心:“没想到还能见到你。”我煞有其事地绕着钟离走两圈,啧啧叹道,“还真没看出来,出落成个大美人了嘛。”
钟离拿手比划着我的身高:“妮子高了不少,从前又矮又瘦,只在我腰际。”说着又忍不住笑,“不过这横行霸道的脾气还是没改,跟只小螃蟹似的。”
我拿跟手指指着她:“说谁又矮又瘦!”
“看吧,拿钳子指我。”钟离笑起来,唇角边上有个很小很深的酒窝,明眸灿灿。
“你——”
没等我想好怎么反击,气喘吁吁的妙言便抱着个深蓝匣子跑来了。见我们俩剑拔弩张的,眼珠子乱转,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情况。
钟离漠然转身,故作不快:“这人是谁,搅得我好生心烦。”
妙言被这么一吓,扁着嘴角看起来委屈极了:“师父……”那泫然欲泪,梨花带雨的,着实令人心疼。见钟离仍旧毫无反应,妙言一手抓着匣子,一手抱着钟离胳膊干嚎,“师父,我错了啊,师父啊师父呜呜呜……”
钟离瞧着有些尴尬,伸手将妙言推了远:“好好的,哭什么丧。”
我面无表情地看戏许久,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钟离望我一眼,亦笑。唯有妙言一人呆呆的彻底傻了眼。
直到钟离拿了她手中的匣子,又与我一同步入大厅,妙言愤怒的声音才从身后传来:“混蛋啊!你们居然原先就认识!串通好了欺负我!欺负一个十三岁的小孩子有意思吗啊!混蛋!”
“现在承认你是小孩了?”
“……”
匣子雕刻地极为精致,边上一圈生动地刻了一节一节的相思草,舒展自在,漂亮极了。钟离随意坐在靠外的乌木椅上,抽开隔板,我凑过去一看,里面竟是当年在沉海谷见过的那些在夜里会发光的草药,只是当时钟离就不肯告诉我这是什么,做什么用,如今一见我便更加好奇。
“这便是剩下所有的仙灵枝了,师父你……”妙言望了我一眼,咬了唇,没继续说。
“这些就够了。”钟离神情淡淡的,又盖上匣子,对妙言道,“放到我房间去。”
妙言二话不说,拔腿便走,这模样不似徒弟,倒像跑腿的,还是特勤快的那种。
“何时收了徒弟了?”我望着妙言的背影,坐在钟离边上问道。
“你走了之后甚是无聊,恰好遇上个孤儿,闲着无聊便教了她医术。”这语气简直像在说,今天炸了根油条,味道还不错,“说起来,为何当年不辞而别?”
我摊摊手,无奈道:“那次去取药,不料我娘竟在三日前就被突发的痨病夺了性命。唯一的房子亦被褫夺,只能去寻亲了,出了山才记起来忘了告知你。”我冲她眨眨眼,“你可想我了?”
钟离瞥我一眼,顾左右而言他:“那么是寻着亲了?在京城?”
“嗯,原来我是大学士王辛的女儿。”我又盯着她道,“回避我问题便是承认了!既然想我,有没有礼物予我?”
钟离捏了捏我的脸:“做梦吧你。”
她的手指有些凉,触上面颊柔柔滑滑。我没想到她竟有如此举动,微张着口却瞬间忘了要说什么,只愣愣地看着她抿唇微笑的脸——从前便觉得钟离是世上最好看的人,离开之后便见着他人总忍不住拿她作比较,然总觉不及她。这么十年下来,虽然钟离的模样已然模糊,只在我心中依旧是美得恍若神仙一般的人物。
如今突然相遇,她竟比我脑海中的模样还要高出几分。
见我望着她发呆,钟离手指轻轻弹了下我脑门:“想什么这么入神?病还没好?”
我捂着额头离她远了些,怒目而视:“你方才不都损了我周身一遍么,还问我?!”
钟离笑着靠在椅背,乜斜着望我:“不高兴了?”
“嗯。”我毫不犹豫地点头。
“转过去,给你按按肩。”
我二话不说背过身去。
钟离的手触上我的肩周,指尖精准地摁着穴位,隔着后领,那股子轻柔而恰到好处的力道犹如往我身体里注入源源不断的清泉,许多年拖着我的疲惫与酸麻一时间被洗荡而去。
纤细手指从肩头继而转向脖颈,触上后颈肌肤时,我不由自主地缩了缩。
“疼?”钟离顿了顿。
我赶紧摇头:“好久没被人捏脖子了,有些不习惯。一直在用你当年给我的药,现在比之前好多了。”
“就这几个穴位罢了,回去叫你身边丫头学了,天天捏好得更快些。过些天立夏之后重新给你开贴药,配合穴位刺激,应该不多时便会好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