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可不是那师弟说的。
两名嵩山弟子向邻桌看去,之见先前还坐着些脚夫的桌旁已换了客人。那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衣着普通、长相清秀,若是在市集中遇见,恐怕要将对方视为小官伶人之流。
可就是这样一个少年,却也带了把佩剑,面上沉静、眸色深沉,只消一眼便可得知,此人习武已然有些年头。只听那少年道:“师尊一向为人谦逊、不好张扬,然而武学修为在五岳剑派中却属上乘,此番谁人不知?”举杯饮了口茶,复道:“不过两位师兄见识浅薄,正所谓不知者不罪……”说到此处,那年轻的嵩山派弟子“唰”地拔了剑,站起身来。
嵩山派居于五岳之首已有数年,门下弟子以此为荣、也有些自鸣得意;左冷禅又有控制吞并各派的野心,对门下弟子愈发嚣张的行为不加管束,以致弟子们行事愈发跋扈。此刻被个未及弱冠的少年嘲讽,如何能忍得?
你们华山弟子居然还敢在我们嵩山派弟子面前托大,今日就给你点厉害瞧瞧。这般想着,那嵩山弟子便挥剑砍将过去。他只道这少年是逞口舌之利,见了自己出招定会被吓得求饶。不想那少年依旧优哉游哉地饮茶,只在要被剑砍中肩膀之时,抽剑、格挡。
就是在这电光火石间,少年已将对方的剑稳稳架住。但,仅仅是阻挡对方的攻势,并唯让少年就此罢手;趁着对方愣神之际旋转手腕连出三剑、在对方衣服上戳了三个窟窿,才微笑着收回剑去。
嵩山弟子退后一步,面上有些惶然:对方年纪尚轻、身形也是偏瘦削的,但这一挡却是震得自己胳膊发麻;若对方手劲再大些,只怕自己的剑也要脱手。心中惊疑不定,便更没心思因衣服被刺破而向对方发怒。
见师弟没讨到好,年长的嵩山弟子也坐不住了。不待他二人再度发难,那少年已将银子放在桌上,起身笑道:“两位师兄,多有得罪。只是今日之事本是二位挑起来的,我这做徒弟的,怎能让师父给旁人看低?”说罢也不管此二人如何反应,径自走开。待他到了泰山派弟子的桌旁,便恭敬地施了一礼:“晚辈华山派令狐冲,拜见天松师伯。此次是奉师父之命到泰山派来送信,不想有幸得见前辈您。”
天松道长点点头,应道:“不必多礼。你方才使的那一招,便是太岳三青峰罢?”令狐冲笑道:“正是。晚辈不才,虽习得此招式,力道却只得师父六成。”
天松道长摇摇头:“你这么小的年纪,到了这程度已算得上不错啦。”先前令狐冲与嵩山弟子争执的时候他也是一直看着的,这令狐冲当真是出乎他意料之外了:太岳三青峰本是岳不群的得意之作,自己在五派聚于嵩山之时曾经得见此招;令狐冲方才这一手虽然力道不足,然而架势、速度却都不亚于岳不群。
但是……这人的警觉与出剑的凌厉,却仿佛是经历过多次拼杀养成的一般;然而身为名门正派弟子,又怎会有甚么与人厮杀的经历?令狐冲此人……当真是令人心里不安。
令狐冲拜别了天松道长,纵马踏上了回华山的路。他此刻加快了脚程,只盼早些赶回华山。华山派门规极严,众弟子不得私自下山;即便是得了岳不群的授意下山办事,若不在规定的天限中返还,也是要重罚的。
想到岳不群与华山派,令狐冲不由得叹了口气,松了松缰绳让马速慢下来。
自己到底是为甚么要上华山派啊……
诚然,岳不群是有几分本事,那紫霞神功也确是绝顶的内功,自己拜入华山门下这四年来也算有所进益。只是岳不群是个君子,不但严以律己,对门下弟子更是十分严格;这便让令狐冲十分头大了。他本是十分自由、有些许邪气的,偏偏岳不群却要求弟子绝对的规矩、绝对的坚持正义,如此真是让他压抑得很。
虽然急于赶回华山派,令狐冲还是不由自主地想道:我好不容易下一次华山,若是能遇上一群贼人、让我痛快地杀上一场,就不白费我这些天在路上奔波啦。
幸运的是,令狐冲还真是遇到了他所企盼的麻烦:才进了陕西境内,他便遇到了马贼。
陕西陕北一带常有马贼出没,杀害旅人、抢夺马匹与财物;只是如今马贼遇上了杀手,便不知是谁的不幸了。
令狐冲一手轻抚着坐骑的鬃毛、试图安抚受惊的马匹,一边朗声道:“在下急着赶路,诸位兄台若无要事,还请让一让路罢。”看着面前这一群持了兵刃的贼人,令狐冲心中可说是兴奋得很:到底是做了数年杀手的人,一连四年不曾与人血拼激斗便觉浑身不自在;现下来了人等自己杀,心中怎能不高兴?
那马贼的头领呵呵冷笑:“你这小子还真糊涂,兄弟们的‘要事’不就是要杀了你、抢你的东西?”又有个马贼大声道:“大哥,你看这小子长得这么白、还挺耐看的,不如把他活捉来卖去当兔儿爷……”
令狐冲的脸霎时黑了:这马贼一句话便戳到了他心底的痛处。前世他长相便偏于清秀,与幼弟、师父谈笑之时,常常因此而被打趣;重生到此处后,他便希望不再生得如前世那般、即便长成个须髯大汉也无所谓。可惜天不遂人愿,此生他依旧是细眉薄唇、肤色白皙,若论秀气,比之前世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怒火升腾之中,令狐冲却笑了。他生得明眸皓齿,这一笑便是灿若桃李,在被头顶树林遮去大半的细碎日光之中更加好看。只听他一字一顿地说道:“抢、你、大、爷。”
从马背上一跃而起,身体如离弦的剑一般一口气射向前方。作为杀手,若要顺利完成任务,需得占取先机、快速制胜,若拖延时间便可能多生变故;令狐冲此刻就是一如既往的先发制人。不待落地便拔剑挥斩,敌人还来不及喊叫一声便已倒了下去。
令狐冲时而抬剑防御、立时变招反守为攻,时而先于敌人出剑、直取对方破绽。见数名敌人一齐攻来,他先是一跃退后、飞身于一旁的树干上猛力一踢,而后借着这一下反弹的力道再度冲向敌人,劈向数人咽喉。令狐冲每一次出剑,必有鲜血四溅,时而还夹杂着利器劈断骨头的声音。
那些马贼终于察觉不对,想要撤退;只是令狐冲没有打得过瘾,如何会容许他们逃走?终于只剩下马贼头领一人,令狐冲轻轻喘了口气,便再起攻势、挥剑砍之。那头领似乎被吓傻了、只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令狐冲却注意到,对方此时是两脚前后开立,前脚虚探、后脚踩实——是要后退的动作。
原来如此。想要在我剑落之时伺机后退、使我攻击落空,而后趁我变招之时来杀我?聪明!只不过……
令狐冲忽然改变了前冲的姿势、脚下一蹬、腾空而起,直取对方头颅。待对方头落了地、身子也重重倒下,令狐冲才走上前去,以那尸体的衣服擦了擦剑上的血迹。“你可知道,这些战术都是我玩剩下的?”杀手出任务不比光明正大的比武,各种诈术诡计皆可用得。
说起来也是这些马贼判断失误了:他们只看到令狐冲是个秀气有余、英气不足的少年,便放心地冲出来抢劫之,哪里会想到这个少年有如此功夫、下手又毫不留情?
凉风吹过,令狐冲先前因着厮杀而涌起的兴奋感已然冷却下来。环视四周、看到横七竖八的尸体,令狐冲不禁苦笑:我真是压抑得太久了,竟把这些人砍成这样,弄得断肢满地……若将来自己这一面在岳不群夫妇面前显露出来,只怕是要大事不好了。
令狐冲抬脚向自己的马走去、准备继续赶路,忽听头顶传来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作为君子剑岳不群的弟子,竟然有胆量大开杀戒?”那声音在林中激起阵阵回音,也让令狐冲心中悚然:这人内力好深!
令狐冲抬眼看去,不曾看到那出声之人的身影、反倒是给阳光刺痛了双眼。令狐冲不得不闭上了眼,心中寻思道:方才听那语气似乎并无谴责之意,至少不会是名门正派的前辈,更不会捅到师父那里。想到了这一点,令狐冲放心了,便抬起头来、双手抱拳道:“晚辈华山派令狐冲,不知前辈是何门派、可否出来一见?”
林中一片寂静,只有风吹动树叶的沙沙声。令狐冲凝神细听,忽闻身后有疾风呼啸之声,下意识地提剑回身格挡,便是大惊失色:袭来之人速度奇快,其右手五指成爪、其目标赫然是自己的咽喉!
再会
只是一眨眼的功夫,那来势汹汹的白影便已到了令狐冲面前。闪身险险躲过,那人又是一掌击来,寒气逼人;然而这一掌却并未拍击到令狐冲身上,只是以掌风迫使他后退罢了。
被对方强劲的掌风所推动,令狐冲不得不向后退了一小步;稳住身子,便纵身跃起。
令狐冲本就长于轻功,加上身子轻巧,这一起身便如飞燕掠空;然而对方却更胜一筹,令狐冲所到之处他即刻便追赶而至,仿佛他欲往何处便可随心所欲地瞬间到达。此刻令狐冲也顾不上去看那人面貌何如,只将全部心思放在对方迅疾如鬼魅般的动作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