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议论者的言行举止很巧妙,被发现就赶紧收回视线,看庄宇凡无动于衷又要一直盯着他瞧,就是要他明白她们在说他的事,又不想与他有视线交集,也不承认那些话出自她们之口。
庄漫雪这次没有为林芬说话了,因为像她这样老实本分的女人是不可能认同一个举止放浪名声差的同性的。
“受着苦又对生活和和气气”,这是庄宇凡以前对他姑母的看法,随着年龄的增长,庄宇凡发现,大多数女人是这样的,她们在一个落后的地方,心甘情愿没有想法地忍受着生活加诸于身上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不是没有过梦想,不是不想着精彩纷呈,然而那些只要稍露端倪就被柴米油盐湮灭了。
坚持的人少之又少,毕竟生活尚且都过得艰难,谈什么五彩缤纷呢。
“我以后会怎么样?如果一万个人站在我面前告诉我不能跟敬尘在一起,我会怎么办?王敬尘会怎么办?”庄宇凡躺在床上看着一本艾什伍德的《单身》,故事中苦闷、彷徨的情绪让他跟着悲观起来,他从来就清醒地知道他正走在一条跟其他人不一样的路上,这条路就像悬在两座高峰之间的绳索,底下飓风呼啸,头顶乌云滚滚,前方看不见路,退后……退后?庄宇凡笑:“还不如让我去死。”
说他完全没有过不安是假的,哪怕王敬尘跟他一样坚定,哪怕王敬尘说会一直陪着他,他还是会怕,王敬尘是那样圆滑世故的聪明人,现在他是这么想的,那么以后呢?
他奶奶会不会让他成家?别人会怎么看他?一个长相俊秀性格不差,而且按王敬尘目前头脑的灵活劲来看,他以后不出人头地几乎是不可能的,所以这样一个年轻英俊的成功人士,他单身,可能吗?
人们会怎么猜测?王敬尘是爱面子的人,他会怎么想?跟别人介绍自己的男朋友,这简直是想都不敢想的画面。
庄宇凡把书往脸上一盖,心里说:“干脆一起出国算了,对,小时候他就答应我一起出去的。外面没人认识我们,想怎么过就怎么过。”
脸上的书被人拿走,王敬尘躺在他身边:“怎么,不复习还看这个?”
庄宇凡侧过身看他,眼睛直直看着天花板,问:“以后你会离开我吗?”
王敬尘随手翻着书,眼睛也不看他,反问:“你会离开我吗?”
“不会。”
“那不就成了。你不离开我黏着我,我还能去哪?”
庄宇凡伸手要抱他,王敬尘躲了躲:“门没关,等下漫姨上来怎么办。”
“不会的,姑母不会随便进我房……”
“间”字还没说完,庄宇凡的门被撞开了,庄漫雪一手抓着门把手,一手撑着门框,声音焦急:“凡凡!你妈妈突然晕倒了!”
林芬女士用亲身经历告诉我们,一个女人,但凡有点头脑和姿色就不该在中年之后放浪形骸。她的生活本是衣食富足,只要她安安分分地美美容逛逛街,充实一点的话就旅游看点书什么的,陶冶情操可以学点花艺什么,可是她偏偏结交了一群以透支健康和时间的猪朋狗友,生活糜烂,又泥足深陷,在庄宇凡高考前三天突发脑溢血死亡。
等庄才国回国,在医院走廊见到了比自己还高的两个小伙子和眼睛哭红的庄漫雪。
“走了,脑颅出血七十毫升,抢救都来不及。”庄宇凡语气冷漠,看着是很累的样子。王敬尘揽过他的肩,拍了拍。
庄才国蹲在地上抹着脸,一旁行李箱也忘了拿,他老了许多,比上一次视频时候,白发明显了,鱼尾纹因悲伤的表情浮动,每一条都嵌着遗憾和悲伤。
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林芬在半身麻木,口齿不清的情况下还死死握着庄宇凡的手,重复地喊:“凡凡……凡凡!你还怪妈妈吗?是妈妈以前不好,不该……”后面的话庄宇凡听不清楚,大概还说了“不该扔掉你,不该把你给你姑母带。”她面容痛苦,是想吐又吐不出来的表情,只能转着眼珠子,盯着庄漫雪,来来去去那句话:“姑姐……姑姐,你要帮我看着凡凡,帮我看着他不要做错事。”
就那么一句话,林芬竭尽全力说了七八遍,等到救护车来,她已经休克了。
庄才国听了庄漫雪颠来倒去的叙述经过,慢慢冷静下来:
林芬的丧事要先办了,不能影响俩孩子的高考。他对庄宇凡的学习一向特别放心,从小不用跟屁股后面督促,他能自觉地苛刻地完成;王敬尘是差了点,但是相对于大部分学生而言,成绩一直在中上游,与庄宇凡继续在同一所学校是不可能了。所以要让他们继续在国内完成大学还是一起出国?
一起出国不大可能,王敬尘还有一个奶奶啊。
庄才国有那个时代过来的人身上特有的厚道与重情重义,他既然答应过王敬尘父亲照顾王敬尘三年,那就必须一根汗毛不少地照顾他三年。至于后面的事,于情于理,他仁至义尽;可是他又不能放手对这孩子不管不顾。
庄家算不上大富大贵,但多照顾一个孩子还是绰绰有余的。
不过这一切也得问过王敬尘,成年了,对自己的人生该有负责的态度和清晰的规划。
庄漫雪拭干了眼角的泪花,透过庄才国的眼神她就猜到了七七八八,庄才国在忧心两个孩子的未来。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王敬尘依然陪在庄宇凡身边,庄才国让他们先回去,剩下的“白事”他们也不懂。只见王敬尘揽着庄宇凡的肩膀,从后面看是庄宇凡的肩部挨在王敬尘的胸口,是整个重心压在王敬尘身上,被他搀着走。
目送两个人离开,不知道为什么,庄漫雪的脑海里闪现今天推门而入时看见的画面,两个人手不老实,这大概没什么问题,男孩之间偶尔也这么打闹;但面对面的笑容,那神情那传递出来的气息,这分明不是好朋友甚至兄弟该有的。庄漫雪睁大了眼睛,远目而视着走远的两个少年,之前生活里的小细节全部付出了水面。
是很不对劲,凡凡他什么时候露出过那样的笑,尘尘什么时候会对一个人那么细心和耐心……
这不对,他们像……一对恋人。
庄漫雪“啊”了一声,林芬重复的话如雷声在耳边轰轰回响:“帮我看着他不要做错事”。
所以,林芬其实早就发现了?
庄漫雪叫了庄才国:“你怎么打算他们两个?”不要继续在一起了。
庄才国苦笑,摇头说:“我想让宇凡跟我出国,但是敬尘怎么办?”
庄漫雪说:“出国好,凡凡是应该出国,我到时候去跟他说。至于敬尘,他还有奶奶要照顾,我平时也会经常去看看他。”
在那时候的农村,别说同性恋,就是一个人到了适婚年龄他仍然单身,都是要被人戳着脊梁骨指点议论的,就比如王敬尘的舅舅。
两个男的在一起是什么?对庄漫雪来说,那简直就是一个人和另一个物种结婚了。
虽然改革开放了好多年,虽然他们不愿意承认思想里依然守旧落后得可怕,但事实上就是。
庄宇凡到了家中,站在玄关那脱鞋,动作茫然而机械,灯也不开。
“啪”灯亮了,庄宇凡条件反射紧紧闭上了眼睛,偏头躲的时候撞上了紧跟其旁的王敬尘的下巴,后者发出了一个闷声,大概撞的有点疼。
“撞疼了?”庄宇凡去摸他下巴。
王敬尘从他腋下将他整个人抱起来,双脚悬空地荡了荡:“一路上就没看我一眼,哼。”
庄宇凡淡淡地笑了笑:“不高兴了?”
“没有,担心你。”
后背的手掌松开,王敬尘把庄宇凡放下。庄宇凡光着的脚丫踩着王敬尘的脚背,两个身体贴的很紧。两个人抱了很久,才听见庄宇凡说:“……林芬,我妈她真的走了。”
他到底没能把林芬恨到骨子里,哪怕她把他丢到桥洞里,哪怕她没喂过他一口奶一勺饭,哪怕她一次次让他希望林芬像个正常的母亲的愿望落空。在这一天,所有的感觉都齐齐被冰冻了,不再涌动。
回想林芬把他接回家后,难得流露出来的关怀和嘘寒问暖,这些已经难以吹动少年麻木的心了,从幼童时期开始就一再落空的心怎么还能如沐春风呢?
春风到此,只怕只会越吹越空旷,越吹越寒心。
庄宇凡只说了一句话,王敬尘却接收到了他全部的情绪,他把庄宇凡重新抱紧,手掌抚过他的后背,说:“不怕,还有我,我一直在的。”
此刻,在这间不太明亮的屋子里,庄宇凡举目是飞逝而过的时光,它们集体从他的肉身穿过,每一道足迹都有一个不一样的王敬尘,那是他过去的证据,都由王敬尘陪他一起见证,他把脸埋在王敬尘的颈窝,流下了两行姗姗来迟的泪水。
新的一切即将开始,他不愿忘记过往,也不打算记起来,他将珍藏。
庄才国这趟回来,打算等两个孩子高考结束后再回去。他现在在国外工作稳定,是一份相当不错又很有前途的工作,所以他不能放弃它回到国内生活。
他和庄漫雪是商量了一个大人们看来很不错的结果,可是联想到庄宇凡的脾气,估计实施起来倍加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