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来个小孩约在村里一块空地玩,那块空地平时作为扬谷场,天气好的时候也晒晒家家户户的粮食,因此空旷得很。
天高且蓝,难得的一个艳阳满天,云朵悠闲浮动,漫不经心地变幻万千,悠哉悠哉地听着底下男孩女孩的嬉笑。
那块地,年节就成了孩子们的专属游乐场,女孩子自己开个角落跳格子,以田蕊为中心,还有的玩跳绳。男孩子看不起那娘气的游戏,他们玩炮。
几个人见王敬尘大摇大摆晃过来,停下了手里正摆弄的一个塑料瓶,拉王敬尘过去。
身后的庄宇凡是很看不上这样“幼稚”的游戏,因此只赏脸给了一道目光,又继续对此嗤之以鼻了。
只有王敬尘知道,他是因为出门前被庄漫雪叮嘱不准玩炮,才这么嫉恨。
一个瘦子拿出一火柴盒大小的东西,献宝似地:“今年最新的!”说完叽叽喳喳介绍了起来,说威力如何,能把塑料瓶嘣个几米高!
王敬尘没忘记自己是带着任务和使命出来的,听那瘦子解说了一串,摸摸下巴让他们注意安全,就去找靠着红砖矮墙的庄宇凡。
男生女生,楚河汉界,泾渭分明,正是到了知晓一点“男女有别”的朦胧时期。
庄宇凡站的位置偏偏离田蕊那边近一些。王敬尘扒拉着头发摇头晃脑走过去。
田蕊那边的人喊:“敬尘!你过来一下呀!”
王敬尘皱了皱眉看说话的人。那边推攘着,嘻嘻哈哈。
庄宇凡噘了噘嘴,摆出一脸的“不可理喻”,往外围走。看着是打算回家了。
“哎,你扫兴了不是?才刚来呢。”王敬尘追上去说。
庄宇凡打小就练就了一种“任尔千言万语,我自两耳不听”的本事,他施舍了一个目光给王敬尘,继续抬脚要走。
那边田蕊的朋友说,田蕊还帮她爸改过试卷哦,看到王敬尘的了。
王敬尘心想:靠,老子要不要巴结一下别不及格。他刚想叫庄宇凡等他一下,看见庄宇凡调转方向往他朋友那边走。
王敬尘嘿然一笑:“这小子今天难得啊,难怪这冬天还出大太阳了。”他又看了两眼,决定跑过去巴结一下田蕊。
正口头对着答案,只听瘦子尖细的声音叫道:“闪!闪!啤酒瓶要炸了!”
这孙子竟然把啤酒瓶罩上面准备炸了。王敬尘转头一看——
只见十来个孩子都跑开了,庄宇凡保持着弯腰的动作。大概是听到了“闪”愣了那么眨眼的工夫,弯腰的惯性使他没那么迅速跑开,于是——
王敬尘拔腿已经来不及了,耳边只听见“嘭”!然后瞧见庄宇凡后背挺直了下,像筋挛又似过电,站立了两秒,趴下了。
那一瞬间,阳光何止刺眼,还刺痛着人的心。
金光万丈,所以,道道锋利地戳进去,很疼很疼吧。
那天,他一个人把庄宇凡背回去找庄漫雪,整个后背后沾染了庄宇凡胸口的血。冬□□服是厚,可天热,庄宇凡把拉链拉下了,挡住胸口的仅两件贴身衣服的布料。他整个人是慌的,慌得大脑空白,什么也不会想了。半大的小子什么主意也没有,眼泪怎么也止不住地流,不要钱似的淌,全被高领毛衣吸到毛线里,贴着脖颈的血管,煎熬着。
那之后,王敬尘就再也没看见庄宇凡了。
两个礼拜后,来了一个神色颐指气使的女人,把庄宇凡接走,听说是他妈回国了,接他回镇上找更好的医生,以及,庄宇凡要上学了。
那一年是1993年,庄宇凡七岁,王敬尘九岁。
由于村子的路窄,庄宇凡他妈开的小车进不来,只好停在了村口,因此那天没去地里的村民全在门口目睹了庄宇凡搬家。也叫王敬尘有机会远远地缀其后,看穿着短袖的小男孩由那女人牵着,一脸的不甘不愿,小身影离村子越来越远。
过了几个寒暑,他们竟然连一句体面的道别都没有。明明过了冬,明明来了春,明明日子正长,可是有时候人生还不如不说“来日方长”。
王敬尘看见他们上了车,意识到再也见不到他的好朋友好兄弟了,这才壮了胆追上去。
车吐了一串尾气赠他。
庄宇凡走后,王敬尘又恢复了原来孩子王的生活,课本也丢了,作业也不管了,了不起打手心罚站呗。请家长?对不起,我奶奶腿脚不好还高血压!
等他渐渐忘记了庄宇凡这号人,又是一年炮竹声起。
庄宇凡跟往常一样抄小路晃荡回家,溜溜哒哒地哼着曲儿,头发乱的鸟都怀疑此人顶了它的窝乱跑!
村里房屋密集,巷子多且窄,平时仅容两个人并排,连三轮车进去都会被卡。这叫“有生之年,狭路相逢”,他一抬头,看见了庄漫雪迎面走来。
王敬尘有愧于庄漫雪,毕竟那天是他拍胸脯保证会照看着庄宇凡的,事发后,庄漫雪没责怪他只言片语,反而拦着王敬尘的奶奶,别打孩子。
王敬尘摸摸鼻子,恭恭敬敬说:“漫姨,新年好啊。”
庄漫雪点点头,两人心里到底有疙瘩的,因此也没法亲切起来,庄漫雪只好随口一问:“才回家?”
庄宇凡“嗯”了一声,这才看到庄漫雪身后站着个人,探头瞧了瞧。
他的直觉就在瞬间清醒:“凡凡?”他眼睛直直盯着那个人。
庄漫雪往边上侧了侧身,王敬尘瞧见了那孩子。
这不是庄宇凡是谁?是了,他怎么会忘记庄宇凡跟他姑母感情最好,过年这么重要的事他肯定要过来的!
王敬尘心里的喜蔓延到脸上,成了一朵朵提前绽放的迎春花,风骚地颤抖着花瓣。他两眼弯弯:“你回来了?”
不是“你来了”也不是“你过来玩了”,而是“你回来了”。
在两个少年心里,这里才算是个家。
庄宇凡很不给面子,直接扭头看墙面,鼻孔出气,连个“哼”都小气给他!
可王敬尘不恼,一点也不恼,他开心呀高兴呀,这心情比过年讨了几份红包还得意,往前走了两步,又回忆起什么,戳那不敢上前了。
庄漫雪假意说了句庄宇凡没礼貌,就嘱咐王敬尘别在外面晃悠了,早点回家陪他爸妈。
王敬尘的爸妈这年春节从广东回来了。这两年做了服装批发生意,赚了几笔意外之财,村口停着的小轿车就是他们家的。
他高挺笔直的鼻梁撑起俊秀的眉眼,眼睛仿佛天生带着笑意,嘴唇总是上翘,随时预备着露齿一笑。他卖乖地同庄漫雪道别,庄漫雪看着他,在心里叹气:这长大了定是个搅得不少女孩辗转反侧的人啊!
王敬尘摸摸鼻子还想说句“凡凡,我明天可以找你吗”,但又咽回去了。小气如庄宇凡,看他样子估计还记仇着。
这小孩怎么这么能记仇啊?王敬尘老气横秋地摇头,想:我小时候都没这样过!比他可爱多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昨晚十点开始要发更新,35分钟还是打不开晋江,今早不死心,又爬回来,终于发出去了……
第4章 第四章
但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头去瞧走远的人,那规规矩矩的步子,配着小小的背影,又想:还是凡凡可爱。
恰巧庄宇凡也回头,两个人视线在昏暗窄巷子相撞,都受惊地赶忙收回,收得太着急都心虚了一把。
庄宇凡心说:“他没说明天找我玩!看来当不成朋友了。”
王敬尘心说:“好了,这下真的连看都不想看我了。我就这么讨人厌?”
几天的时间倏地就溜没影了,作为一个“睡一觉什么都能忘记”的白羊座,王敬尘经过了第一天期待,第二天紧张,第三天习惯,第四天抛却脑后的固定程序后,又跟猴子似的到处蹿。
这天傍晚回家,看见他那开始发福的爸爸站门口抽烟,脚边已横七竖八地躺着十来个烟蒂。
王敬尘一看这架势,以为自己又闯了什么他想不起来的祸,习惯性拔腿要跑,被他眼尖的老爸喊住:“臭小子,给我滚过来!”
王敬尘一向怕他爸,屈服于他的淫威之下,没办法,老子的铁砂掌他小时候挨过。
于是恭恭敬敬无比顺从地挪过去,小声喊了一声爸。
他爸举起来蒲扇一般的五指山——
“爸!你说过打人不打脸!再说,我又做错了什么?”王敬尘很小就有审时度势察言观色的本领,在他爸的手掌甫一举起就蹦出两米远。
他爸收了手,怒问:“你是不是把庄家小子给炸过?”
什么?庄家小子?炸?
他爸没给他思考时间,又说:“庄宇凡啊,他老子庄才国是我拜把子兄弟!你把人家儿子炸了,以后我们还怎么来往?”
这劈头盖脸的一句话让王敬尘呆愣愣的,不知道怎么回答。
他爸自问自答:“明天,明天你跟我一起上门去!”说着自己走进去了。
王敬尘听到他爸说“上门”像回了魂,开口问:“去哪?”
“还能去哪?给人道歉顺便拜个年——我跟你说,他爸以前跟我一个学校读书的,后来一起出去打过工,有次工地斗殴,我还替才国挡过工地的一根钢筋……对,就背上还留着那疤。我这些年在外都不知道你漫姨是才国的亲姐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