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顿饭宾主尽欢,倒是周璇的话多些,才不显得冷场。她央着程蝶衣唱上一段,程蝶衣实在是被她缠得无法,唱了一段儿《思凡》。
唱到“我本是女娇娥,不是男儿郎”的时候,周璇咧着嘴笑出了声来。程蝶衣唱着唱着却被打断,心里自然是不悦,正要横她一眼,却听她说,“错啦错啦!你本是男儿郎,不是什么女娇娥。”
程蝶衣被她抢白得一愣,呆呆地说:“应该是‘我本是女娇娥,不是男儿郎。’”
周璇不知因由,只是开着玩笑,嘻笑着说:“程老板糊涂了,戏里唱得虽是如此,你自己是郎是妹还不清爽吗?”
宋濂此刻觉得带了周璇来北平真是在正确也不过了。要知道以前那科班里的师傅见小豆子长相清丽,体态也好,那是想着法儿的把他培养成旦角儿的,不论是吃饭,走路,说话,都是被反复调|||教的。这么多年的灌输早已从心理上阉|||割了小豆子,这才能有如今的程蝶衣。他早就察觉到了小豆子对自己性别的模糊判定,只不过先前是觉得少年还小,长开了就好。现在他回来了,发现情形并没有向好的地方发展,一时间也没有什么办法。周璇这番话,真是无心插柳了。因此他也不做声,想看程蝶衣如何反应。
程蝶衣一双杏眼里闪过迷茫和矛盾,“师傅和师哥都是这么教的……”
宋濂听了心里一阵一阵的火气直往头上涌。好个段小楼,我当你是护着师弟的,没想到你也有份儿。他食指又开始断断续续敲在餐桌上,眉头也略略皱了起来。
周璇眨着大眼睛说:“一码归一码嘛,就像我们演电影一样,现在我是周璇,电影里我是小红……”
“周小姐,梁先生跟我说你歌唱得是很好的,不如表演一曲让我们开开眼界?”眼见着局面有点脱轨,宋濂也知道要把程蝶衣的性子别过来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便打断了周旋的话,微笑着转了话题。
到底是年纪轻,天真烂漫,周璇马上就把刚刚说的事儿抛在了脑后,走到还有点愣着的程蝶衣面前,推着他坐下,说:“自然要表演表演,程老板唱得辛苦,快些坐下。”然后便站定来了一首《何日君再来》。她嗓音甜美,唱得很好,动作也摆得到位,程蝶衣本来对这种唱法有点不以为然,如今听了,不仅觉着新鲜,竟还沉在歌声里,连看向周璇的眼神也闪着光。
周璇一曲唱完,在座二人都给她鼓掌,程蝶衣拍手拍得很是起劲儿,从餐桌上的彩玻璃花瓶里抽出了一枝花,笑着抛在了伊脚下。周旋见了,俏皮地学着法租界的女人来了个屈膝礼,还给程蝶衣飞了个吻,弄得程蝶衣又是好笑又是羞恼。
那晚周、程二人竟很快互相引为知己,宋濂送程蝶衣回去的时候,程蝶衣还相邀周璇去戏园听戏,说会关照班主,一定不收戏票。周璇也很欢喜,说下次见面要送程蝶衣一份自己的影带。
程蝶衣一直也没什么朋友,交际圈也窄,性子又有些清冷。周璇为人热情不羁,两人正好互补,能成为好朋友也是宋濂喜闻乐见的。若能有个朋友纾解心中苦恼,段小楼也许会慢慢变得不那么重要。
宋濂不想要程蝶衣一直活在戏里,而是要他见识见识花花世界,接触些新思想。当蝶衣走出那个一直束缚他的茧,便再也不会为了段小楼而回头。
☆、酒醉心头事
(小修)
那夜从宋公馆回去了之后,隔天晚上蝶衣就和周璇约了龙源楼喝酒。却也不知怎的,程蝶衣喝了个烂醉,直嚷嚷着还要“干杯”。宋濂接了周璇派人送的信儿,赶忙从南京政府在北平的驻事处出来,军装也来不及换,直接要老赵开车到了龙源楼。
刚进了包厢,程蝶衣恰好借着酒性唱到“人生在世如春梦,且自开怀饮几盅。”忽而大笑,忽而又有些哽咽的意味。
宋濂眉头皱了一下,这是怎么了。他看向周璇,眼神中带着询问。周璇拉他到一旁低声说道:“今天蝶衣真是古怪的很,一上来便是菜也不吃,话也不说,只是喝酒,不一会儿就醉了。听他酒醉言语,倒是像跟他师哥有点关系。”
段小楼大闹八大胡同的事儿宋濂也略有耳闻。据说是为了给个头牌解围,在脑袋上拍了茶壶,愣是唬住了一班爷们儿。宋濂只拿它当笑话听,拍茶壶?只有些个地痞无赖干的事儿。今儿个蝶衣心情不好莫不是为了这“英雄救美”的事儿?
这厢程蝶衣却跌跌冲冲地走向宋濂,指着他嬉笑着说:“你,你是谁?”
宋濂只笑笑,好么,醉得连他都不认得了,又把问题抛了回去“那你又是谁?”
程蝶衣喝了酒后微微湿润的杏眼下两颊酡红,只见他杏眼一竖,似嗔非嗔地瞪了宋濂一眼,“大胆,娘娘我还没喝够。”
竟是还沉在戏里边儿,当自个儿是杨贵妃呢。宋濂给周璇使了个眼色,让秋明先送了周璇回去。一回头却看见程蝶衣不知什么时候拿了酒壶,身子半倚着案几,抬着尖细的下巴仰着头,就着瓶嘴直接饮着。
透明的酒液润湿了他红艳艳的嘴唇,还有些许顺着下巴流进了脖子里,那细细的喉结上下滚动着,末了还像他只猫一样伸出腥红的舌头舔了舔瓶嘴,仿佛意犹未尽。
宋濂的凤眼里都要闪出火光,如此姿态,叫他怎么把持得住,当真要命。他又觉得程蝶衣醉了有番憨态,很是可爱,便定了定心思,想逗逗他。
他从程蝶衣手里拿过了酒壶,长臂轻轻揽过程蝶衣的腰,清俊不羁的一张脸贴近对方的脸,道:“爱妃,朕还没来,怎么自己便喝了个烂醉。”
“三郎,你不是去了西宫,又到,又到我这儿做甚么。”程蝶衣挣了挣,毕竟一直唱旦角儿,力气怎么比得上军人出身的宋濂,没能挣得开便任由宋廉抱着了,他长长的睫毛垂下,掩住了眸子。
宋濂放下酒壶,手指抬起程蝶衣细细的下巴,让他的眼睛对上自己的,“是朕不好,让爱妃久等。那西宫怎比得上爱妃醉态。”
“妾身可要罚你。”程蝶衣抿嘴一笑。
“爱妃要什么?”宋濂便也依着他,温柔地看着怀里的人。
程蝶衣的神情恍惚了一下,幽幽说道,“从一而终。我要师哥你跟我,不对,是我跟你好好唱一辈子戏,不行么?”
宋濂心里咯噔一下,来了,想必是今日段小楼与他说了些个什么话了,便说道:“呃……蝶衣,你们这都不是已经唱了小半辈子的戏了么……”
程蝶衣马上激动地紧紧抓住了宋濂的胳膊,手指甲掐进了宋濂的衣裳里:“不行!说的是一辈子!差一年,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算一辈子!”说到后来他的神情倒有些红了眼睛。
程蝶衣的表情又是一变,倒有些段小楼的痞子样,他看着宋濂半是无奈半是尴尬的说:“蝶衣,你可真是不疯魔不成活呀。唱戏得疯魔,不假,可要是活着也疯魔,在这人世上,在这凡人堆里,咱们可怎么活哟?”(取自电影台词)
竟是这样。这段小楼心里果然也不是没有知觉的。宋濂暗自心惊,又对程蝶衣的情形有些担心。便要了盆水,给程蝶衣用冷水敷了敷脸,看着他的眼睛说道:“小豆子,你太入戏了。”
程蝶衣仿佛在梦中被这声小豆子惊醒了似的,酷似段小楼的表情便冷了下来,只剩一片空白。大颗大颗的泪珠从他的脸庞滚落下来,砸在了地上,也砸在了宋濂的心里。
宋濂将程蝶衣温柔地拉进怀里,轻轻抚摸着他细软的头发,“哭吧,小豆子,别憋着。”
程蝶衣只把头摁在宋濂肩头,双手扯着宋濂的军装,一开始只是拼命忍着,听了宋濂的话,紧紧抱住了对方的脖子,尖尖细细地哭开来,哭着哭着不久便昏睡了过去。
宋濂只觉得心里破了一个大洞,连叹气的气力都被抽走。
他看着怀里睡过去的蝶衣,眼角还红红的带着泪痕。将自己的披风盖在程蝶衣身上,便横抱着程蝶衣上了回公馆的汽车。回了公馆之后就径直把蝶衣抱回了自己的卧室,轻轻给他净了面,脱下了鞋袜外衣,盖上了被子。
宋濂向后捋了捋头发,扯开了领带,松开了衬衫衣领,坐在床对面的椅子上,点了根烟,猛吸了两口。尼古丁让他的脑子冷静了不少,两口烟下来倒是蓄了蓄力。
他复又起身走到床边坐下,程蝶衣的身体缩了起来,像只虾米。宋濂修长的手指轻轻划过蝶衣的眼角、鼻梁,又抚过唇角,他的食指压了压程蝶衣的两片唇,又轻轻将蝶衣散在额前的头发理了理。伏□子,蜻蜓点水般吻了吻程蝶衣的睫毛。他的眉头皱着,眼神动作却像对待珍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