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濂心里悬着的石头才落了地,暗道还好走对了棋,否则等他晚些反应过来,这只蝴蝶只怕是要飞到天边儿去了。他舒缓了表情,捏了捏程蝶衣软软的脸颊,微笑着真心道了一句,“谢谢。”
这厢宋濂给程蝶衣放了一天羊,宋公馆里的三人倒是舒心了,那坤只能委屈着鞠一把辛酸泪啊。昨天本来安排好的场次,程蝶衣抱了病没去戏园子,那些个老少爷们儿戏迷票友又都是冲着程蝶衣的名气来的,这压场子的不在,谁买这个账。忙得那坤是安抚完了这个,又赔罪了那个,心里就算有火气有不满也只能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毕竟宋公馆里头的个个儿都是爷,程蝶衣,那坤还指望着从他身上大赚一票,自然是要好生哄着的;宋濂,那更是不用说了,给他那坤一百个豹子胆他也不敢得罪咯,他还想不想在这京城里头混。实在没了法子,也知道这事儿他只能求宋濂去,这天一大早就奔去了宋公馆,说要求见宋将军。
宋濂哪里不知道那坤的心思,他虽然不想让君越在这当口回戏园子——让君越和段小楼见面,这不是膈应君越也膈应自个儿嘛,但是也知道君越这么些年所有的无非就是唱戏了,就让管家领了那坤到书房见他。
那坤一进书房,瞧见宋濂坐在里头,便打了个千儿,小眼睛笑得眯了起来,“将军,您万安!小的给您请安来了!”
宋濂扬了扬眉角,自书桌抽屉的雪茄盒里边儿去了两根雪茄,抛了一根给那坤,说道:“尝尝,这可是美利坚的货。”那坤直道不敢,见宋濂手里夹着雪茄,便伶俐地走上前弓着腰给他点着了。宋濂喷了口烟,犀利的凤眼扫了扫那坤,身子向后靠在高背皮椅上,说:“那班主,您在这梨园里头摸爬滚打了多少年了?”
那坤替宋濂点完烟,又弯着腰半垂着脑袋退到一旁,“劳将军惦记着,小的不过是混口饭吃,已经有十七、八年了。”
宋濂掸了掸袖口,淡淡的说:“那也是老人儿了,想必有些个规矩你是懂的。我问你,前日程老板是不是在你们戏园子那儿受了点委屈?”
那坤一听连忙把自己撇个干净,他惴惴地说:“哎哟我的爷啊,我哪敢委屈程老板啊。只是,只是听说程老板和段老板吵了一架……”他偷偷抬眼瞄了宋濂一眼,见宋濂没什么表情就硬了硬头皮接着说:“听说是跟花满楼的头牌儿菊仙小姐有点关系的……”
宋濂在程蝶衣喝醉的那天晚上就大致猜到了,不过他今天跟那坤说这些还有个别的目的。他抖了抖雪茄的烟灰,说:“那班主,这唱戏就是唱戏,虽说戏里边儿程老板和段老板一个是虞姬一个是霸王,但是这戏能和现实里比么?”
那坤听了宋濂的话忙点着头说:“不能够的,不能够的。”
“是了,所以啊,班主,这戏得安安稳稳地演,安安稳稳地唱。你看他们两个一起了争执,戏就唱不得了,让你也难做。这万事万物都是一个理儿,距离产生美,听说过没有?这美人隔了层纱才叫人想一探究竟。我的话,你听明白了么?”宋濂踱着步子走到那坤身前,俯视着看他。
那坤头低得更低了,他在这京城里混了大半辈子了,岂能会不了意。他心想反正段、程二人早已成了名角儿,关系像不像以往那么好跟他半毛钱都没有关系,只要照样唱戏,他就有盼头。想通了这点,他便拱着手说:“小的听明白了,小的回去就给程老板单独隔个化妆间。往后有关段老板的事儿小的都不会去劳烦程老板的!”
宋濂这才满意,拍了拍那坤的肩膀,一双凤眼似笑非笑地说:“有班主这句话我就放心了。你放心,宋某不会亏待了你的。”
“小的谢将军提携,将军……不知,这程老板……”那坤总算也松了口气,复又笑开来。
“我会派人把他送去戏园子的,你且回吧。”宋濂道。
那坤打了个千,道了声告退,便弓着身子退出了书房的门,带上房门的那一瞬间,他只觉得自己的小腿肚儿有些发抖,背上也沁出了一层冷汗,他咽了咽口水,心下决定日后一定要把段小楼和程蝶衣隔开,被狼撵了似的奔出了宋公馆的大门,等到回了戏园子坐下了定了定神还心有余悸。
中午吃过饭宋濂便送程蝶衣去了戏园子,两个人因为早上的一番话不仅没有变得生分,关系倒反而进了一步,虽然车厢中两人话语不多,但也算是温情脉脉。只听得程蝶衣轻轻“咦”了一声,成功把宋濂的注意力吸引到了窗外。
是个衣着略有些寒酸的女人,穿了件儿蓝底白花的衣裳,鹅蛋脸儿,鼻子眼睛嘴巴都不算精致,但是凑在一起愣是有生出了一丝媚意和精干来,称得上是漂亮,她光着一双脚,也不惧路人对她指指点点,抬着头地走着。
程蝶衣咦了一声是因为这女人长得周正,却光着脚走路。女人的脚可不是随便露在外头能给人看的。宋濂到底见多识广,对程蝶衣说:“窑子里的规矩,这叫净身出户。”
程蝶衣一听是窑子里的,一双眼睛被长长的睫毛遮住,脸上有些不虞,他实在是想起了把自己的娘。
宋濂见他面色异样,柔声问道:“怎么了?”
程蝶衣摇了摇下唇,有些犹豫。他出身很不好,就连戏班子里的娃儿都笑他是“窑子里的东西”。宋濂身份这样高,更加显得自己有些不堪,也不知道会不会看不起他。但他又想起宋濂今早上跟他说的话,心一横就说:“我娘就是窑子里的窑姐儿……一开始是拿我当女孩儿养着的,实在是渐渐长大了瞒不住了,才把我送去了师傅那儿。因为,因为我有六根手指头,师傅瞧见了便不肯收……”他摸了摸左手那条细细的伤疤,深吸一口气接着说:“我娘把我拉出了园子就蒙了我的眼睛,找了一把菜刀,砍了。”
宋濂听得瞳仁猛地一缩,心也一下子揪住了,他拉过程蝶衣的左手细细看了看,胸口有些抽痛。程蝶衣虽然说得平淡,但是十指连心,断指之痛又怎是一个一个孩子能承受得了的。他有些虔诚地吻了吻那处伤疤,又揽过程蝶衣的身子,亲了亲他的额头,说:“你能跟我说这些,就是真的相信我。你放心,我宋濂此生护你周全,不再让你受一丝委屈。我,说到做到。”
☆、黄天霸和女支女(上)
听说程蝶衣今天下午的场子要唱,段小楼本来想朝他摆摆姿态,叫他明白别老是在小事儿上耍小性子。要是以前两人闹不开心,但凡只要他显露出些不快来,程蝶衣必定会巴巴儿地跑来赔罪。他却没想到宋濂压根连让他摆脸色的机会都没给,径直携着程蝶衣往化妆间里去了,路过的时候看都没看他一眼。
段小楼悻悻地想,估计是自己脸上涂了油彩没认出来吧。
他瞧见那坤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招呼着人把个西洋大梳妆台搬到后台西边儿的里间,还派人将一些程蝶衣平时的戏服头面首饰从东面他们化妆间挪了过去。他心里没来由的有些慌,一把楸住了那坤问道:“这怎么了这是?你们把我师弟的东西挪哪去?”
那坤白天受了宋濂的吩咐,正是要好好表现,表表忠心的时候,不着痕迹地从段小楼手里抽出了被他楸着的衣裳,心疼地拍了拍,说:“程老板碰上贵人啦,瞧见那个梳妆台没有?西洋货!段老板,是这么回事儿,宋将军说了,如今您和程老板都已经是名角儿了,实在不能委屈您二位挤在一个屋子里上妆,特特地吩咐了我的。”
段小楼听了之后那描了一半的脸表情怪异,显得有些滑稽。那坤也不想跟他多废话,寻了个当口就走去安排场子了,段小楼惹了个没趣,看了热闹的西边屋子一眼,自己一人回了屋子。给自己画脸的时候,段小楼有点心烦意乱,平日里这勾脸的事儿都是程蝶衣给他做的,今天他突然有些不习惯蝶衣没在,画了几遍都没弄好,最后顶着勾歪了一边儿眉毛的脸就上台去了。
段小楼觉得今天真是背极了,因着有些心不在焉,好些个地方失了水准,落了板。那些给了茶资的都是从小就看戏了的,当然不买账,有些个竟然叫骂开来。还是程蝶衣又唱了段儿《天女散花》救了场,这事儿才算揭过。段小楼那边灰溜溜地下了台去,程蝶衣这边搏得了个满堂彩。《天女散花》虽然只唱了一段儿,园子里楼上楼下却掌声雷动,戏迷票友们拍疼了手掌都不自知。
程蝶衣自然是很享受这种被掌声和赞美包围的感觉,他抬眼看了眼二楼包厢的戎装男子,只见那人正倚着栏杆给他鼓掌,便抿着嘴朝他轻轻一笑。
他两人之间的互动一丝不差地落入袁世卿的眼里,袁世卿是个世家子弟,家里面代代是做官的。但是袁四爷此人说得好听点儿是个懂风雅的,说的难听点就是四个字:不务正业。他早想谋份差事了,又打听了好些时日,这宋将军是南京那边的高官子弟,自小留洋,如今是年轻有为春风得意,世面自然见得不少。俗话说得好,马屁拍得不正就容易拍到马脚上,袁世卿一时倒也不知道从何处下手。自从那天在后台碰见,他又留意了一番,见宋濂对那个戏子态度暧昧,心里暗自窃喜,觉得宋将军也算是英雄难过美人关,便想从程蝶衣的身上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