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听见张正骑着摩托车在外面吼他,何景阳才裹了大棉袄出去,把张正撵了下来,戴好头盔,自己一溜烟骑了出去。
出了镇子上了大马路,大过节的也没有什么车,何景阳忽然想疯狂一下。
他抬着头不去看仪表盘,捏着车把稳稳地把速度提上去——细碎的风从头盔缝隙中穿进来,越来越利,好象一把小刀架在脸上来回磨砺,那就让它磨去吧——何景阳满不在乎地想,沿着束水河疾驰,有个声音藏在耳罩后面,压着嗓子对他喊:“提上去!!提上去!!再提上去!!”
这条路何景阳走过无数次,步行、骑自行车、搭三轮、坐小巴,也骑摩托走过,但第一次这么漫无目的。
一开始还有些摇摆不定,到后来天色越来越晦暗,心情跟着越发沉闷,便不管不顾地一路直冲了出去。
路过矿区入口,几年前他和人打架就是从这里逃命出来;路过录像厅,几天前和朋友们一起看港片,看到半夜有人喊着要换“生活片”;路过洗头店,张正说看完“生活片”肯定有人来这里“洗头”……熟悉的地方一个个消失在身后,何景阳忽然意识到他无意中选的这个方向,通往清河镇,通往那些更为偏远、冷清的,青城县地图上都找不到的小山村。
据说顺着这条路一直走下去,出了青城县辖区,就能看到黄河,过了河,就是另外一个省。
所以绝大多数时候,想要出去的人都会选择往另一个方向走,因为那里有青城县、有云州城,还有能通往更繁华更热闹的大城市的火车站。
直到被对面来的汽车大灯晃了眼,何景阳猛然捏住车闸停下,才意识到天已经完全黑了,自己还没有开灯。
汽车路过他身边速度慢下来,司机摇下车窗吼了老长的一句脏话扬长而去。
这个小插曲打断了何景阳的征程,虽然他本来也没打算要往哪里去。
他想哭,刚动了这么个念头,还没找到个合适的理由,泪水就糊了满眼,路都看不见。
何景阳呆立了一会儿,直到眼里和脸上的那些湿滑冰凉都被风吹干,才调转车头往家骑去。
何伟的对象是云州本地人,长得小家碧玉,嘴挺甜。听到关唯让小舅第二天送自己去学校,心里不快,又不明说。
“何伟,那咱初八下午就看不成电影儿了,倒是晚上也行,小唯学习要紧么。小唯你们初八就开始上课了哈?真辛苦呢。”她伸手过来摸关唯的头,关唯躲开了。
关妈一听就明白怎么回事儿,把话题岔开说别的去了。直到俩人相跟上告别,才不动声色地喊何伟:“明天一早啊!你要为这样那样的事儿耽误了,你就跟楼下给我跪一天!”
我就不信了,老娘屎一把尿一把带大的亲弟弟,和你认识没几天,倒敢造反了。再说了,不过正月十五他们领导不用车,成天就呆在家里等着人们送礼呢。哪天陪你不行啊——何明莉愤愤地想。
何伟郁闷地看一眼姐夫,希望他出来圆个场,关大志笑呵呵开腔了:“是啊是啊,小唯呢这半学期进步特别大,要早早到校也是为着学习。孩子有上进心终归是好的,你是他舅,你能不支持?”
何伟这个委屈呀,还不如不多看姐夫那一眼——好嘛,这顶帽子扣的,可比楼下跪一天严重多了。
当天下午,关妈就一直在忙乎,要给儿子的那些善良友好的同学们带她能想到的,能买到的,能做出来的各种稀罕吃的。
尤其是赵炳才,听说家里经济条件不是很好,人还特别聪明,还肯搭上自己的时间带关唯,这样的孩子简直生出来就是为了让人心疼的——关妈特地给他额外包了个红包。
“不要?怎么能不要?他不要你把人领到门房打电话回来,妈和他说!人家教你那是人家付出劳动成果了,收到回报是理所当然的!”关唯发愁怎么能让赵炳才收下,关妈振振有辞。
“你这样儿,要是人家非不要,也别强迫。孩子还有个自尊心呢。你就把这钱买了他需要的东西,他喜欢什么呀?”关大志出主意。
“也没啥喜欢的,他不爱玩儿,就爱放空——就是瞎琢磨。我要买就只能买饭票儿了,他们的学费住宿费学校都管。”,关唯想象着自己买了一大堆饭票把赵炳才埋起来的场景,不由乐了。
第二天一早,慑于亲姐淫威的何伟果然如约而至,载着满满一后备箱的东西上了路。
“舅,去年生日礼物没给我。”关唯算后帐。
“不是给你多留钱了么?你这没大没小的,昨天怎么跟你舅妈说话呢?”何伟教训外甥。
“什么舅妈呀!你才认识人家几天呢?而且我妈也不喜欢吧。真没意思,就为找个人结婚生小孩儿。”关唯想起昨天饭桌上大人们给这对未婚男女青年规划的未来一年,鄙夷地扭脸看窗外。
“小唯啊,你舅也没什么文化,从小又没爸没妈也没家底,人家姑娘肯跟我就不错了。我早结婚也给你妈了了一个大心愿,再过一年半载抱着你外甥回来看她,那才叫好日子呢。”何伟点上一枝烟,把窗户摇开一条缝儿继续念叨:“至于喜欢不喜欢的,哪能轮上你舅挑?”
“别抽烟成不,熏得我毛衣都味儿了!”关唯伸手去夺他的烟。
“嗯?你还没学会抽烟?真是乖宝宝。舅十二岁就会抽了,让你妈差点儿给打死。”何伟怂恿外甥:“试试,你试试,我不告状。”
关唯犹犹豫豫地把烟凑到嘴上,忽然想起认识何景阳的头一天,他嘴角噙着几枚钉子站在那儿含怒带笑地说:“我也不抽,就是唆着个东西感觉容易进入思考的状态。”
其实这么一想,好象也没见何景阳抽过几次烟,偶尔撞上一半回,还怕自己嫌弃有味儿,赶快躲外面去。
“嘿~~~是不是想对象啦?还是喜欢的女同学?”何伟看着外甥拿着烟不抽,嘴角却慢慢弯想来,笑得温柔暧昧,八卦之心顿起。
“没有!”关唯笑脸一收,大声叫唤。
“屁没有。你舅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儿,要不是想自己喜欢的人,能乐成这样儿?”何伟根本不信。
关唯心里一阵烦躁,往后一靠闭眼装睡。
关唯下车先去门房给赵大爷送点心,又给家里打了个平安电话。门开着,赵大爷不在。
意外的是宿舍里火竟然已经生起来了,屋里还暖和得很。关唯仔细一打量,十分失望:不是何景阳,是李杰,因为只有他的床铺是展开的。
何伟帮忙放好东西,饭都没吃就赶快往回赶,希望能来得及陪对象看晚上的电影,下午场是肯定没戏了。临走前盯着关唯问:“小唯啊,你跟舅说老实话,真不是为了对象来这么早?你看别人根本就都没来呀。”
关唯不耐烦地“哼”了一声。
何伟还是很不放心,一再叮嘱关唯千万别做傻事,这关口上要是敢谈恋爱,何明莉能撕了关唯或者那个“对象”,烦得关唯直往外推他。
出门碰见赵大爷,笑呵呵地谢了他的点心。又说这下不用操心他们屋的火了,不然李杰晚上才能回来,怕到时候就灭了。
关唯这才知道李杰也是初六就来了,但早出晚归的在城里又打上工了,不禁佩服这人的韧劲,也更纳闷他怎么就这么不爱跟家呆着?
擦抹完床板,关唯连何景阳的床铺一起铺开,就算他今天不来,也免得过几天再折腾得乌烟瘴气。收拾完已经下午了,天色昏沉,有点儿雪意。
赵大爷不放心关唯,过来给加了一次煤,屋里暖和得不象话。关唯盘腿坐在小条桌旁写新学期学习计划,渐渐有了睡意,索性躺一会儿。
何景阳到底还是没来——躺着躺着,不禁又想起这件事,虽然提醒自己答应了黄晋要断掉对这个人的奇怪的感情,就别矫情了,但心底仍有一小块抽得缩起来,抽得他鼻子发酸。
一觉醒来,还不待睁眼,便听着有人在说话,不过更象是争执。
“我说过了!我不会再说什么让谁做我女朋友之类的幼稚的话了,你爱信不信!”这是何景阳的声音,透着一股子不耐烦。
“不是说赵清这事,我说什么你心里应该明白!”这是李杰的声音,不冷不热,听不出什么情绪。
“李杰我就不明白,你干嘛不能直说,非要我琢磨呢?住一个宿舍,我感情有没有问题你不清楚吗?”
“你要不明白,那就好好想想你为了什么非要今天来。”
关唯睡不下去了,李杰好歹还压着声音,可何景阳吼成这样儿,他要再不醒那得是聋了。
俩人面对面站着,何景阳看样子刚进门,包里的东西刚掏到一半,还没收拾完。李杰倒是一脸从容淡定,瞥一眼关唯,冲着何景阳竖起一只手,表示“不说了”。
听到何景阳的声音,关唯不得不承认自己心里还是有点儿欢喜——不,欢喜大了,心花怒放。但被李杰这么一瞥,就又不那么欢喜了。虽然知道他没有恶意,总归郁闷。
扭头看见何景阳床上摆着一个玻璃盒子,里面赫然装着十几颗红红绿绿的硬糖,关唯便拿了起来。“这就是你电话里和我说的那种糖啊?都是给我的吗?真好看!怎么还带个玻璃盒子?”关唯硬着头皮去打破这个冷得瘆人的僵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