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唯把右手举起来,等着和他击个掌,何景阳看了一会儿,举起手覆到关唯的手背上,慢慢握住之后,带着他的胳膊落到枕头上,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睡吧。”
何景阳不想击这个掌,但也不想马上就承认自己做不到,更不想看关唯期待的眼神,只好闭眼装睡。脸上带着微微笑意要给关唯一个平和的假象,心里却慢慢冷起来,只剩覆到关唯手上的那一点皮肤,能感觉到一丝暖意。
何景阳睡不着。如果关唯只是随口一说,他就随口一哄。但关唯举起右手,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他就知道这人是当真的了。
他清楚自己的实力,虽然现在勉强排在关唯前面,但他就是李杰说的那种强弩之末。
物理的出类拔萃,并不能给他足够的动力和信心。有时候看着关唯小小的一个身影儿坐在那里用功苦读,有几分羡慕,更多的是惆怅。
关唯的目的是要回云州,有父母有朋友有学校有更值得拼博的前程,他呢?不知道。
青城县里意外遇到束水镇的朋友们,他是开心的。从他把追着赵清到青中定为人生小目标开始,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参与过朋友们的这种大型集体活动了。但再次投身其中,却也不需要适应,因为聊的还是打打闹闹,谈个对象。有几个朋友早他们一半年去了青城读技校、卫校,把谈资升级到了已经开始实践“生活片”里学到的经验,玩笑越发粗俗露骨。
热闹虽也热闹,只是旁人说得口沫横飞,何景阳听来索然无味。
独自回青中的路上,他不由拿这热闹与黄晋、朱保平相处的那几个小时相比。这种热闹是喧嚣的,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的,却也是轻薄的肤浅的,被挟着细雪的冷风一吹,就了无踪影。
这才是他从小结识的人,身边的事,所处的世界,或许,也是他逃不开的前程。
象大多数到了青中泯然众人的尖子们一样,又象那些家里早安排好一毕业就在青城县里当工人或者护士的同学一样。
以前没有问过,去了关唯家和黄晋聊了天儿,才知道关唯来青中之前,竟然是云州实中的学生。
所以他来青中,也只不过就是个劳动改造。高二一过回了云州,会接触到更为优秀的强化训练。也许,黄晋那样的人,才能是有资格和他并肩而立的,自己说到底,有什么可比的?想想以前还夸口说要和赵清考一个学校,真是痴人说梦般的可笑。
他想起束水河畔骑着摩托疯飙的那个晚上,所体验过的害怕和伤感。关于未来,关于前途,关于别人生来就在的那个地方,他却要拼命奔跑也未必能够抵达的绝望——或许,他早就该掉头往熟悉的地方去了,束水镇才是能给他安全感的战场。
再不济,也是只曾经领略过井口风光的井底之蛙。
和关唯的约定,是他提早返校的唯一动力,却也从早晨一直纠结到了中午。既不想急火火地跑过来,显得自己把这个约定挺当回事儿,又怕关唯早到了没看到他,一个人失望怎么办?关唯到底需要他吗?还是有个赵老头儿就够了?他不确定。
直到过了中午才忽然想起可以给赵师傅打个电话,才知道李杰也来了——真好!那就不显得我着急了!
他几乎是雀跃着蹦起来,带着早就准备好的东西一路奔出门。
李杰那句“好好想想你为了什么非要今天来”,他一开始的答案是“我和关唯约好了”,但好好想了之后,他感觉正确答案应该是“关唯这学期结束就走了,我想和他多呆一呆。”
只是这个答案过于娘们儿唧唧儿女情长,不象他何景阳能干出来的事,着实说不出口。
虽然李杰说的“感情问题”,似乎用得不是地方。但他对关唯的不舍,却是真的。
这不舍,如今有了回应——关唯说要和他考一个学校,可他却不敢应承。原来不舍,也得有个资格,而他的资格,可能高考之前就会失效。
他又一次想问关唯,你是不是真得打算走。
又一次和在关唯家留宿的那晚一样,没问出口。
头一天走乏了,何景阳难得地没有听到关唯起床的动静,睁眼就觉得室内暖意融融。
关唯穿戴整齐坐在窗边,念念有词地背东西,这个场景似曾相识,上一次,他几乎要伸手去触摸这幅画面上最美的那一部分,这一次,却只想静静地看着,就象真得在欣赏一幅画。画展结束,可就再也看不到了。
早饭过后,关唯依旧刷题,何景阳没有出去疯,掏出《平凡的世界》看了起来,一片静谧中,只有俩人翻书落笔的声音此起彼伏。
一想到何景阳在身边老老实实地呆着,抬头就能看到,关唯心里满溢着一种叫做满足的东西,微甜。
何景阳忽然问:“关唯,你记不记得咱俩在你家时我和你说过的一句话,大概意思就是说没有那么多东西你努力了就必须让你得到?”
不等关唯回答,他便抱着书开始念——“在这个世界上,不是所有合理的和美好的都能按照自己的愿望存在或实现——原来我和大作家想的一样啊。可惜我写不了这么好,不然作文肯定满分!”
关唯头也没回:“上帝为你关上了语文这扇门,却打开了物理那扇窗——你也别玩儿了,赶快收心准备学习,不是还要和我一起去大学图书馆么。”
何景阳听了一怔,沉默一会儿,继续投入到小说中去。这一投入便拨不出来了,午饭晚饭都是关唯打了回来。而何景阳除了吃饭,其他时间坐得跟个石雕似的。
“只有那眼珠间或一轮,还可以表示她是一个活物”——关唯抓了个纸团扔过去,告他李杰打电话说又不回来了,石雕抬头严肃地说“知道了,别闹。”
不知过了多久,何景阳终于看累了,长吁一口气把书合起,只觉得胸口憋闷难安,似乎圈了一头怪兽在里面,时而想狂吼时而想恸哭,只是找不到出口。
从柜子里摸出藏着的半包烟,弹了一根出来,四下里找不到火柴,便撕了张纸去火炉里引着,就着火苗点起烟抽了一口,呆呆地看着纸灰打着旋飘下去。
他不知道李杰认为这书好在哪里,在他看来,孙少平跌宕起伏的命运,令他隔着虚拟世界的纸页,都能对那些悲伤、沉重、压抑、无奈感同身受。
曾经担心过的“即便辛苦攀爬也可能不过换个井继续观天”的不确定感再度袭来。
人生都象骑摩托那样该有多好,脚下有路□□有车,就能体验到逆风驰骋快意淋漓的感觉,谁不喜欢呢?
哪怕忘了开灯,和对面来的车一头撞上,也算是这生活给了他个痛快。
可眼前的世界一片混沌,他走得跌跌撞撞。路也看不到,鞋也不合脚。
第25章 我会等你
关唯洗澡回来,进门闻到烟味,不由皱眉。
何景阳听到他进门,只是掀了掀眼皮,手指间一根烟已经燃到头还浑然不觉。
关唯心里升起些许不安。
这样一个对他无动于衷的何景阳,他从未见过。即便在未知的将来,因为这样那样的缘由,彼此不再有任何关系,不闻不问,这样的冷冰未尝不是一种可能,但这可能性,现在就要提前了吗?
想到这里,关唯的心象被锥子刺了一下,疼,但更多的,是不甘。
他忽然不想管那些什么狗屁尴尬难堪了,就想明明白白地看着这个人,不管哭还是笑,都要让自己知道,要在这些情绪当中,有一席之地。
他站到何景阳面前,何景阳抬头,俩眼通红。
“怎么哭啦?”关唯意外,不甘的感觉瞬间即逝,只剩下心疼。
“呵。”何景阳又垂下头去,把烟头扔进火里,嘴角泛起一个自嘲的笑。
“怎么了啊?”想好的要训他几句,不许他再无视自己,看到这么一个笑的瞬间,关唯的声音和心一起软了下来。
“你说,所有的井底之蛙都应该有上到井口的妄想吗?如果有一只蛙,他拼了命地努力,浑身伤痕累累,终于爬出去了,环顾四周,却是一片荒原,他是应该掉头跳回温暖的井底呢,还是在荒原上盲目跋涉?”何景阳不回答,自顾自说着。
“这……是书上写的?”很少见何景阳这么文艺,关唯有点儿好奇李杰推荐的这本书,但听了何景阳说的话,又想拎着李杰揍一顿——他这是推荐了本什么书?不是说书籍是人类进步的阶梯么?他这个阶梯怎么就能给一个热血少年通到了井里去?
“不是。书里有这么一个人,他努力地生活,无论生活怎么对他,都保持着自己心底的尊严,严肃认真地对待生活。哪怕这种尊严,在别人眼中可笑而无用。可是,我看不到这么做的意义。”何景阳垂头敛目,泪水滴到火炉上,“滋”地响一声,来不及看到烟,就杳无踪影,“有些蛙根本就不该向往井口。”
关唯陡然意识到何景阳这种情绪,应该并非始于这本书和今天,早在过去的一周里,甚至从年前在云州的那个晚上开始,一直都有所显现,可自己并没在意。
想到这一点,关唯的心酸涩而内疚,就在他身边,何景阳这么难过,他竟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