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跪在地上,理也不理。
办公桌后,张老二端着一本书,一页页翻看;办公室里,郑祥站着,面色凝重地看着他。杜晨依然在玩他的手机游戏,其他人窃窃私语,不时呲笑一声。
林宇研的歌声不屈不挠地从韩诚手机中传出,低低的,带着笑的,伴奏是一把吉他低回的旋律。
“………趁年轻尽情地爱吧,最最亲爱的人啊,路途遥远我们在一起吧……”
韩诚开始磕头。一下,又一下,
“……我把我唱给你听,把你纯真无邪的笑容给我吧……”
咚,咚,咚。没有人让他停,他就不住地磕。
“……我们应该有快乐的……幸福的……晴朗的时光……”
“二爷!”郑祥忍不住发声,张老二恰在这时似乎看到了什么引起他兴味的段落,长长地“唔”了一声,反问郑祥,“祥子,怎么?”
郑祥看向韩诚,他额头皮肉开绽,血合着尘土染在面前一小块地砖上。但他似乎毫无察觉,依然在磕着,一下,又一下。郑祥带着几分不忍地,看回张老二,张老二依然带着笑,似乎在等他开口。但是他清楚,二爷露出这个表情,谁敢开口,那是不想活了。
“我……我去看看场子里打扫的怎么样了。”
这不是他的工作范围,他只管打手们,根本不管夜总会的日常管理。但张老二毫无异样,点点头,示意他快去。
“……花儿尽情的开吧……装点你的岁月我的枝芽……谁能够代替你呢……趁年轻尽情地爱吧……”
终于,韩诚的手机彻底没电了。林宇研的歌声也戛然而止,消失在这一方斗室里。韩诚机械而麻木地磕着头,他已经数不清他磕了多少下,但只要张老二没满意,他就得无休无止地磕下去。
韩诚已经彻底冷静了下来,甚至有余力想想这场面,真够滑稽。他几乎要笑出声来。再一想,又觉得,真够讽刺。这里没有窗户,不见太阳,不见天空,只有一群不怀好意的人。就好像他的未来已经全部写在了这间充斥着烟味的办公室里——再也不会有什么纯真的笑容,晴朗的时光,爱与尽情开放的花儿。林宇研的歌声也不会再响起。剩下的,只有不见天日的屈辱,与毫无希望的未来。还有皮开肉绽的伤口,汩汩地流着血。
对于失去林宇研这件事情,他已经不觉得疼了。反而,他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得到过林宇研。真的会有吗?那么好的一个人,那么好的未来,会有这个可能,他曾经可以拿到过吗?他何德何能?凭什么是他?
虚幻的未来,仿佛一个梦。他本来就是活在泥淖里的一个人,一步错,步步错。从高中辍学,第一次走到街上,做了第一件亏心事起,大概就注定了,他再也挣不开这恶心的泥沼。自找的,也怨不得谁。
大概,这就是命吧。天生的贱骨头,路上人人都能踹一脚的野狗命。遇到好心人,喂了一根香肠,就妄想着自己有一天也能有个家,有个主人,有个一天三顿自己的食盆。痴心妄想……也是活该。
……
最终张老二还是放过了他。将他扶起来,亲切地叫他“诚子”——仿佛熬一只桀骜的鹰,今日终于熬得它低下高傲的头颅,衔住施舍的腐肉,再也不心存向往,看向自由的天空。
韩诚满怀热泪,感他知遇之恩,几乎痛哭流涕,知道了自己从前的轻狂与无知。忏悔了自己的不懂事,张老二又握住他的手,安慰一番。
“你们,谁带诚子兄弟出去休息,今天就不要回去了。在场子里开心一下,算是二哥请你们的。”
底下众人应了,居然是杜晨自告奋勇,带他走,连张老二都吃了一惊,又笑了,“诚子兄弟果然有人缘,我们杜晨都愿意和你往来。以前,这孩子倒有些孤僻的,正好,你们一起玩去,我等会再来。”
出了办公室,韩诚满身力气都被抽空了一样。郑祥在门口等他,见他出来,就嘱咐他,“你跟我来。”杜晨跟在后面也没有异议,跟着一起走。
七拐八拐,拐到了一间不起眼的小包间,郑祥说,“韩诚,这里隔音虽然好,但是门口仔细听还是能听到的,这里终究是二爷的地方,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总之你心里有数。我在边上给你守着。里面……那是没办法,闹到二爷面前我们谁也担不起,你别怪我。”
“不用你,你忙去吧。我在这。”杜晨大咧咧发话。郑祥也不好说什么,看看韩诚,自己走了。
韩诚拉开门,打开灯。久坐在漆黑的室内,吕然诺在突然亮起的强光刺激下偏过头去。韩诚算是明白郑祥那句没头没尾的“你别怪我”是为何而说——吕叔脚上手上都有手铐,另一边都链在屋子中间的钢管上,虽然不至于没办法动弹,但也局限于方圆两米内,或坐或站,不外这两个姿势。手铐钥匙就在一边的茶几上,但吕叔肯定是够不到的。他能够够到的范围内,只有一瓶矿泉水,几个敞口的一次性纸杯,大概是万一尿急时候,临时救个急用的。
“叔?他们绑你来的?”韩诚只觉得一股火蹭蹭往上冒,“他们打你了?”
吕然诺接到消息,却怎么也找不到韩诚,就和李小猴联络了一下,从他嘴里得知自己借高利贷的事情露馅了。赶到夜总会,还没到营业时间,他敲开了门,进去就问那些公主、少爷们韩诚的下落,那些人哪知道?又看他穿的寒酸,冷嘲热讽地戏弄了他半天。结果,吕然诺满怀怒气,在屋子里骂天骂地骂了半个多小时,又要打人又要砸东西,要不是这夜总会安保归郑祥负责,他接到打手的汇报赶了去,还不定会让人打成什么样。饶是这样,也挨了几脚。
后来他越骂越难听,问候到了张老二祖宗十八代,郑祥实在怕他给韩诚再惹出什么事端,给他锁在了这小屋里。刚才他咋一听到韩诚的声音,还以为他果然是来质问张老二,结果被扣下做人质的,怒气值瞬间再次爆棚,直接骂出一句“你他妈的小兔崽子老子借钱关你屁事用你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待到眼睛适应了室内的光线,看清了韩诚的脸,他一下子哑巴了。韩诚额头上血肉模糊,合着黑泥,看着甚是凄惨,但韩诚却一脸平静,任凭血道子一条条流在脸上,只有进了眼睛,他才擦一擦。再加上两个膝盖上又脏又皱,吕然诺哪里还看不出,韩诚这是给人家跪下磕头磕的。自家子侄有多么傲气他自然知道,这一瞬间,他什么也骂不出来了。
“叔,这事本来就是我家的事。你给我爸治病,借了高利贷,要说狗拿耗子,那狗也是你,不是我,”看他中气十足,身上没有伤痕,料想没吃什么苦头,韩诚也放了心。但他并没问候吕然诺,而是摸过桌上的钥匙,跪在地上给他叔解开脚铐,“我把房子卖了,把钱还了。叔你不用操心了。”
“你放屁!一个星期,你去哪卖房子能这么快?”
韩诚摸出他叔的手机,直接拨了中介电话,“棚户区某栋5楼25万那个房子,还有吗?”
“已经卖了。”
干净利落地挂了电话,韩诚向他叔一摊手。
“我压价卖的,25万,出手很快。你不信,就再打几个中介问问。”
“……房子卖了,你们兄妹住哪?”
“现在我们没住家里,但谁也没睡大街上。你别管了。”
吕然诺还想絮叨几句,被韩诚顶了回来,
“叔。归根到底这是我的事,我想怎么办,办到什么地步,不碍着谁,你们都别管。你要是这么操心,就去操心操心韩艳艳,我最近没空管她,正好你替我费费心。我,你不用管了。”
从生下来第一次,韩诚这样和吕然诺说话。吕然诺被噎得说不出话来。韩诚将他手铐也解开,蹲在地上,两手搭在他肩膀,从下面往上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平心而论,叔,我没有对不起你们谁。我爸也好,吕叔你也好,韩艳艳也好,我能做到哪步就哪步,我尽力了。以后,我就管我自己,我不连累你们,你们也别管我,走好走坏,我自己选的。行么?”
“……诚子,我从没说过你对不起我们谁……”
“我知道。”
韩诚没让他说完,就站起身,“我看你没什么大事。行了,你走吧,叔。我这里还有点事。”
“诚子!”
韩诚停也没停,头也不回地出了房间。
屋外,杜晨倚在门边抽烟,见他出来,冲他一笑,
“都解决了?走走走,带你去爽爽,”
说着,他伸手去搂韩诚的肩膀,韩诚一侧身躲开了。杜晨完全不见恼火,反而凑得更近,“下了这么大的决心,宁愿众叛亲离,连装都不能装的像一点?就这都不能忍,还想报仇?”
韩诚站住脚步。杜晨对自己听墙角的行径完全不加避讳,还蹬鼻子上脸地将烟圈喷到了他的脸上。韩诚下意识地一躲,但最终忍住了,任凭杜晨搂着他的肩膀,将他拽进了一个特大号包房里,一边走,杜晨还在他耳边碎碎念,“别一副苦大仇深脸,他妈的我又不欠你的,谁欠你的你找谁去,找到之后记得笑的甜点,既然不能一刀捅死,就他妈的不能逼逼叨叨,你瞅你个傻逼样……来,笑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