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这些日记,还有许多封信。那是他写的,每一封都是。
他的父亲是个旧时代的读书人,死在十年浩劫中,那时他才十几岁,母亲是个软弱的大家闺秀,一生守于闺阁中,本来就没什么见识。孤儿寡母,又因为父亲的关系受到迫害,母亲觉得对不起他,对这个独子分外溺爱。又过了几年,思念成疾的母亲也去世了,后来他寄于舅舅家,舅母虽然勉强收留了他,却并不喜欢他,自小的家庭环境如此,也造就了他一生的偏激刻薄。
但他虽然轻狂,到底也带着三分文人气,年轻时喜欢写毛笔字,别人的书信都是钢笔写在信纸上,他的是行草写在草纸上。有人嚷嚷看不懂,他也不管,你看不懂你猜着看好了,反正上下文的意思,认错一两个也不影响。唯独给韩建设的信,是一笔一划的小楷,一个笔画也没有连在一起过。
最后,韩建设还是没舍得自己烧掉。他将这些东西封在一个纸箱里,贴了封条,留给韩诚一张字条——如果一年内他没有来信索要这箱子,就在韩建设忌日烧掉。
抱起衣服,他下了楼,走了好久走到一个僻静荒凉的地方,捡了几块大石头堆在一处,清理了附近的树杈枯草,开始烧衣服。
……
韩诚这天正在摇头晃脑地背英语,突然接到个电话,是他爸单位人事员打来的——叫他带着他爸的死亡证明和身份证、工作证,到单位办手续,取走丧葬费。他答应了,骑上自行车回了趟家。
家里冷冷清清,吕叔不在,他爸屋子里的东西几乎搬了一半走,剩下的也分门别类理好了放在那儿。韩诚心想,他叔这是回家了,也不和自己说一声,哎,本来热热闹闹一家人,现在他爸没了,自己搬走了,剩他一个,心里能好受?他取了证件,打算顺便去看看他叔。
棚户区路窄,两边平房住户又喜欢乱搭乱建,很多地方连汽车都进不去,只能步行或者骑自行车。韩诚拐了个弯,发现一辆面包车停在那儿,前座车窗都开着,一只壮硕的胳膊搭在驾驶座窗户上,汗毛深重,还纹着一条张牙舞爪的大龙——这龙不但痴肥,而且对眼,艺术性几乎没有,好在体形够大,很有气势。他认得这龙,从边上过少不得打个招呼——
“郑哥!今儿有空过来?”
胳膊的主人从驾驶座上立起身子,看见时他,也笑了,
“小韩!我倒忘了你家住在这片。今天过来,是来收笔款子。”
“还得郑哥亲自来?”
“没办法,这次办事的小孩才过来没几天,业务不熟,张二爷不放心。派我过来压压阵,没什么大事。你这是?”
“有点事儿,路过这。”
“行,你办去吧。”
韩诚打过招呼,继续往前走。他虽然不打算再和道上有所牵扯,但当年郑哥对他挺不错,他心里是知道的。人不能忘恩负义,用不到人家了,见面连个招呼都不打?没有那样办事的。
韩诚拐过巷口,面包车后门被打开了。杜晨懒洋洋地躺在最后一排座位上,这还不够,一双长腿搭在中间一排座位的椅背之上,将中间座位上坐着的那人挤得直不起腰。那人却敢怒不敢言,只能再往一边挪挪。
“小韩?哪个小韩?”他好像在自言自语,又好像在问谁。郑子应了一句,“是上次张二爷见过的韩诚,本来想让他过来做事,但最后没成。”
“他啊。二哥也不知道看上他哪里,我没看出他哪里好。”
中间排那男人本来就心里憋气,听了这话,接道,“二爷当然有他的道道,谁能和二爷比脑瓜子?我看他就……”
话还没说完,杜晨直接踹到了他脸上,皮鞋后掌在他脸上磕出了一大块淤青,
“我他妈问你了吗?用你放屁?”
那男人捂住脸,两只眼睛几欲喷火,强忍着看向郑子。郑子面无表情,似乎对这种事司空见惯了。杜晨看也不看二人,将腿从椅背上拿下来,下了车,理了理衣摆,对郑子说,“我去看看。”就往韩诚消失的同一个巷口而去。
他走出好远,那挨了踹的男人才气急败坏地骂道,“一个婊子,什么东西!郑哥,咱们二爷怎么能容得他这么嚣张,不是给兄弟们寒心吗!”
“常力!”
郑子坐在驾驶座上,头也没回,声音却严厉起来,
“以后杜少说什么,你就听什么,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今天他心情好,不然你以为踹一脚就完事了?你才过来,今天第一次犯,就算了。但是有一点,管好你的嘴。要是再让我——或者别的人——听到你这么说杜少,传到二爷耳朵里……到时候你别怪我没提醒过你。”
吕然诺烧好衣服已经快中午。他信步往自己的小按摩院走过去,正好顺路,也看看离开这些日子有没有什么事。走近了,看见一个半大小子拎着个油漆桶,站在门前也不动弹,低着头也不知道想什么。
他认识这人。
“李小猴?你来干什么……你妈又不好了?”
“吕……吕大夫!”
那小孩明显吃了一惊,手里油漆桶没拎稳当,晃了一晃,洒出点红油漆来。他局促地用右脚尖搓了搓左脚尖,
“没事,我妈没事。吃了你开的药,好多了,我……我今天……”
吕然诺看到那红油漆,突然明白了。自己算算日子也差不多,反而笑了,
“你是来替人家收钱的吧?”
“啊?……不是……我……”
嘴上说不是,他都快哭了,吕然诺心里一下子有了数。他语气严厉起来,“李小猴,你妈还病着,你跑去做混混,对得起你妈?”
“吕大夫……可是我需要钱啊。我,我真不知道是来找你!不然给多少钱我都不能来!他们把我拉到这儿才告诉我的,我,我不敢说不来,我怕张老二……张二爷卸了我的腿!”
吕然诺已经走到他跟前。这孩子比他矮一头,瘦瘦的,吕然诺看着他,就像看到了当年被逼到街上的韩诚。他的心软了。
“行了,老爷们,哭什么。他们让你干什么?”
“让我把油漆……泼到你门上。”
“吓,我当要干什么,剁我个手指头还是卸我条胳膊呢。一个破门,让你泼你就泼呗。”
“那怎么行!那吕大夫你还怎么做生意!”
李小猴涨红了脸,下了好半天决心,最后说,“不如这样,我,我就告诉他们我今天泼过了。”
然而吕然诺不同意。他心里清楚,李小猴是个新手,那些人不可能不来验收他的成果。要是发现他敢骗他们,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他半哄半骗地给他出主意,叫他泼得高些,别泼到墙上和地上去。这样门上半部油漆多,下半部油漆少,就算淌了些到地下也不显眼。等他走了,自己买把刷子随便刷刷,最多补上一小桶油漆,也看不出来——
“正好好久没刷油了,门上都是小广告,狗皮膏药一样看得闹心。还给我省了不少油漆钱,挺好。”
李小猴高兴了一下,眼圈又红了。
“吕大夫……你是好人,你给我妈看病都不要钱,药钱都是你往里搭,我,我真对不起你。”吕然诺摆摆手,他却一定要说下去,“吕大夫,我不知道你是有了什么难事儿,可是哪怕怎么凑,都一定快点给他们还上啊,他们驴打滚的债,还不上真的动刀子的!胳膊大腿手指脚趾,说卸就……”
“行了,小崽子,用你教我。”吕然诺不耐烦,“你赶紧的,我心里有数。完事你去交差,我还有事呢。”
李小猴点点头,不再多说,动起手来。
……
杜晨眼瞅着韩诚拐进了一间平房的后门。他眉毛一挑,绕道前门看了看,门上那鲜红的油漆刚刚刷平,还没干透。李小猴站在边上不知在想什么,看见他过来吓了一跳,说话都开始结巴,
“杜,杜少!你亲……亲自过来了!我……我刚……刚完事!”
杜晨一看地上丢着两把刷子,嘴角向上微微翘起。他长了一双桃花眼,一头长发今天随便拢在脑后,虽然不像晚上在夜总会时候浓妆艳抹,但一笑起来分外勾人,李小猴看得脸都红了,自己暗自想,这位杜少真的比女人还好看!就是为什么要化妆呢?明明不化妆美得多了。但他不敢乱问,低头听着,
“李小猴,你是当着人家面泼得?该不会还帮人家一起刷漆了吧?”
“我哪敢!杜少!”
李小猴急中生智,胡扯道,“我先用刷子刷了个大叉叉,又泼了油漆上去。正好他回来,要和我拼命,我就说是张二爷派来的,他就不敢了,说马上还钱,还求我能不能答应他把门涂上。我想二爷这第一次泼漆都没说过不让涂,就是个警告,就答应了。他借我的刷子我没给,自己去买的,所以地上有两个。”
“哦,”杜晨这次真的笑了,端地是艳若桃李,看的李小猴一呆,“你他妈刷了就刷了,编这么个弱智谎来骗我,你当我傻逼啊?”
……好看是好看,就是嘴太毒了。李小猴默默地想。
两人回到车上。郑子问,“杜少,这小子活儿干得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