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军大营距离大宋边陲泗水关以北一百余里,七日急驰,他们早已远离大宋边境进入辽国地界。只要再过三日,以他们现在的脚程,就会进入大辽都熵阳城范围。
虽不知道这马车中押运的人物到底如何重要,但是命令是炎王亲自授意的秘旨,一定是非重犯即重臣,他们也不敢耽搁行程。
这支由耶律宗真亲卫所组成的精锐骑兵一路不曾停歇,直到接近辽都,他们才稍微放松下来歇一口气。接近了故乡,离家已有数年征战未回的战士,也许能借这机会一解思乡,所以靠近熵阳,他们紧绷的神经得到了放松,都开始调笑起这次回家,是该先去见见老娘,还是该先去自己婆娘的被窝里讨个欢欣。
疲劳和辽都在近,他们的警惕性比平时低了不少,竟都没能发觉相隔不过十多米的黑暗中,一个人影正俯伏着悄悄接近马车。
白玉堂蛰伏在积满渐融薄雪的地洼里时,往事不断回映,他心痛难当之中,总算等到辽兵火焰渐熄睡下,一两个放哨的也是不断打盹或是注视远方没留意眼前,才从阴影里向那辆马车爬过去,七天来他的视线没有一刻离开过,生怕就只眨一下眼睛,眼前近在咫尺的人就化做了天边幻影--如果人的视线炽烈也能化做火焰,那么他的双眼早已烧穿车壁。
这一次,他不能再出任何差错,因为他已经输不起,他输不起的不是他的命,输不起三年相思,输不起的更是展昭的自由和生命!
白玉堂明白以自己目前的体力和身体不能正面和百余人的精骑正面冲突,他不能再有任何的冲动和匹夫之勇,他肩上曾经负的莫不过大宋百姓之命,天下黎民之忧,但现在,这些他都已不顾一切的丢下。谁知肩上只有一人性命两人负担后,反会让他更觉艰辛,但艰辛过后,却仿有希望。所以他才一直没有放手,九霄碧落天上地下,他也绝对不会放弃。
用匕首挑断罩着马车牛皮的绳索,牛皮蒙罩掀起一角,才发现这马车竟不是由普通的木板所成,在牛皮之下竟是有近三指粗的坚硬铁枝,密匝无隙,仅能容一成年男子勉强伸出手臂而已。
黑暗中看不真切车内情景,只听到有几不可闻细若游丝的呼吸,里面的人似乎正在沉睡。但仔细听来,猫儿哪里是熟睡,他分明是在病痛交加的昏迷之中,断断续续的深浅吐纳,让白玉堂心头一阵揪痛。
“猫儿,醒醒,猫儿!”压低了嗓子以真气将声音传过去,但想不到展昭伤重至此,连他用内力传出的呼唤也听不见。
展昭没有响应他的呼唤,白玉堂心中的大石仍旧悬的老高。但熟悉的气息甚至连身上混合着血腥淡淡的药味,都让他激动得不能自持。
抽出画影轻削铁枝,却发现寒铁和青面兽锁都不是一时半刻能轻易折断,偏偏他又不能运起真气用力猛劈,若惊动了辽兵,恐怕又是一次功败垂成。
权衡之下,他只好耐下性子,用天山陨石打造的精钢匕首慢慢的在铁锁上磨锯,细细的金属摩擦声险险的勉强隐没在风中。
颠簸了不知几昼夜的马车终于停顿下来,展昭紧绷着的神经终于昏昏欲睡。这几日辽兵虽然没有对他用刑或为难于他甚至还药餐具备,但实在不适合奔波劳碌的身体还是一路疲乏,所受的内伤不见好转,这几天来甚至丹田内空荡异常真气全无,让他不能抵御寒冷,断了的骨头也不知要多久才能痊愈了。
不久前见马车终于停下,虽然在车上几天不能伸展憋得他气闷,但好歹能让他安静的休息一下,他终于感到稍微舒适,在黑暗中浓浓的睡意就不断袭来。
模糊中才眯了下眼睛,就觉得身下寒风灌进,幻梦中似乎又见到了白玉堂。
疼痛和昏迷的时候,他好几次以为自己这残破身躯就要挺不过去,但每每一失去意识,白玉堂又气又怒的脸就会出现在眼前,骂他是“死猫、臭猫、烂猫和病了的三脚猫”,气他不遵守对自己的承诺,又一次丢下他自己一个人去到谁也找不到的地方。
然后就扑上来,把自己从病榻上揪起来,说要和自己这只病猫比划比划,看自己是不是真的死了;但下一瞬间,又见他捧着一大坛子女儿红在阳春红桃下笑得阳光也染满眼角,说自己病好了伤没了终于可以休息了,两个人要一起喝酒,一起比剑,一起长歌当欢,一起永远在这鸿莺鸳歌里,天地不变……
所有的过去和不可能的未来,都在他的梦里不断出现,提醒他,提醒他许下的承诺--他在等白玉堂来……
最后,梦里的白玉堂,竟变成了一个疯子,口里不断的叫着他的名字,痛骂他是个不守诺言的混蛋,整个人也衣衫破烂满身脏污,不管心间面上,都是满满的疲惫心痛神伤……
恍惚之中,一声声“猫儿”竟似从梦里来到耳旁,许是日夜相思,终于让他的脑子也产生了不应该有的幻觉?
但那呼唤却没有像平时一样,随着他的梦醒而消失无影,反倒越发清晰起来。虽然很低很轻,但逐渐清醒的感官告诉他,这不是他的幻觉!伴随这呼唤声,更有一种尖锐的金属摩擦声如魔音灌耳,他不得不睁开眼睛,面对。他不知道张开眼睛会看到的是什么人,但心中忽然升起一股比求生更强烈的渴望,他拼命忽视双眼的酸涩,目力所及处,展昭朝那淡淡的白光看去。
尚未完全适应光线的眼睛只见到掀开的蒙布外一个晃动的模糊身影。
难道是辽兵给自己送药和食物?可是依身体的感觉判断,现在既不是服药时间也不是进食之时,虽然那些还算能入口的粗糙干粮,他多半是吃进去多少,然后被马车颠得吐出来双倍。
他努力的看着光源中的身影--忽然一股天下只有那人独有的桀骜气息与飞扬跋扈的感觉,已然笼罩瞬间狭小的车室,明明是寒冷的冬风却夹着一股灼人心神的热力。
“展昭,展昭!我知道你醒了,你醒了,是不是!”
白玉堂听到车内的响动,惊喜急切的呼唤到。他坚定的声音似盘石礁岩似钟山鸣岳,展昭的神识终于完全明白,他苦苦等待的人终于来到,微弱的星光和火把的光芒对他来说就像一片温暖澎湃的潮水。
“玉……,玉堂……?”
“猫儿!”
响应展昭的,是更加坚定真实的声音!随即,一只手包裹住他握在铁枝上的手,掌心因长年磨练兵刃而起了粗糙的茧子,灼热温暖的力度,是玉堂,是真实的活生生的白玉堂,而不是只能在梦里扑过去却发现只是虚影的幻象。
白玉堂整个人贴到了铁枝上,他扔下手中的匕首,掌中紧握的手坚韧结实皮肤一点也不比温婉的江南女子,和他的手一样在掌心布满因常年握兵器而起的薄茧,轻轻的抚摩上面每一道细小的伤口,每一道只属于男子才有的骨骼经络,本应充满力量的手心手背如今却冰凉一片,比周围寒冷的空气多不了多少温度,让他心中的火烧得又痛又苦。
展昭挪到马车边,终于让白玉堂看清了他的样子--消瘦,除了消瘦,还是消瘦。难以想象,一个人要吃多少苦头才会消瘦苍白至此,要经历多少磨难他的眼睛里才会有这样的世事沧桑。
“猫儿!你、你没事吧……!”白玉堂一句话没说全,就发现脸上有一道蜿蜒温热的液体,才发现自己竟不知什么时候哭了出来。
“我没事,玉堂,我没事!”看清车外的白玉堂也是满身风霜脸上有掩饰不住疲惫的浓重阴影,一身衣服已经脏得看不出原来本色,身上肯定也是大伤小伤无数,竟于梦中癫狂身伤的模样不谋而合,心中也是一阵颤痛。他怎么可能没事?断骨处隐隐做痛,每一处伤口都好象重新裂开,扯动下确有好几处恢复缓慢的大创口处又被鲜血濡湿。但看到白玉堂哭得乱七八糟的脸,想起无数次那些他信守了的盟约,却总是一次次被残酷的现实碾碎,这一回,我玉堂却终于等到了苍天垂怜,他的祈愿实现。
白玉堂看到展昭身上的绷带,看到他苍白胜雪的脸色和紫色的嘴唇,感受着掌中冰凉的手终于有了点点热度,想起太多的思念,太多的神伤离别,太多的错过失去,他顾不得一切,只任自己尽情哭泣。
而展昭瞬间仿佛感受到白玉堂决堤的感情,无数的思苦瞬间涌上心头,一切一切的忍耐等待,寂寞思念,都在这一刻得到了回报,有了结果。
先是一滴眼泪不受控制的滴落在两个人交握的手上,然后,是决堤的泪水泉涌般和白玉堂的眼泪一起,浸透冰冷无情的钢铁牢笼。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他们的心都已经伤痕累累,带着人体温度的眼泪刺痛他们脸上的伤口,淌满他们紧握的双手。也许这伤在他们生命中已成难以磨灭的记忆,但是却也在提醒他们,今日之日交握的手经历过的千山万水,明日上穷碧落下黄泉他们也绝对不会放开。
压抑的哽咽声传到展昭耳中,半天他才发现自己竟哭得如此狼狈慌忙别过脸去,却让自己驼红的耳根子正好落到白玉堂的眼里。
“猫儿……,”白玉堂伸手轻轻的摩挲展昭炽热的耳朵,泪水冷却后的触感正好舒解他的困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