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往历历在目,猫儿如今,竟把这钥匙留给了我!把他心中最后的角落,他最后的秘密,毫无保留的给了我!
说不出到底是激动还是悲恸,白玉堂紧紧的捏着黄铜钥匙,几乎陷入掌心。
他本想对特意给他带来展昭遗物的马汉说一声谢语,却最终什么都没能出口。朝着被他掼在地上的马汉点了点头,又是提气纵身一跃,白玉堂竟是急的连宫门也不走,仗着一身绝世的轻功就这样如当年一般,飞出宫墙。
已经多少年,没有踏足这片开封府后的一方小院。
没有了七月流火,更没有花开荼蘼。
墙角的那一丛荼蘼少了主人的照顾和修剪,竟然疯长起来,漫过了墙头早已攀到外面的巷子里,无花的茂密叶丛,此时现出一种幽然的森森鬼气。就像这个无人打扫的院落。
白玉堂翻墙进来的时候,踏在地上,脚下竟是一层厚厚的落叶。
那个包黑子,也是一个会害怕睹物思人的家伙啊!看着眼前的旧楼,风雨早已将上面的烘漆剥落露出被侵蚀的木色。角落里竟然没有见到蛛网的痕迹,恐怕是这里凄然的悲哀,连那些蛇虫鼠蚁都避之唯恐不及。
前几天夜里恐怕下过了雨,白玉堂一个不察,就踏进了一窝藏在落叶下的水洼里。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踏进这污水里,他的身上也不会变得更脏。
千里赴来归,只为了手上那一把,磕得他掌心发疼的黄铜钥匙。
他的身上,仍旧是那身面圣时的白龙飞将大氅和官服,只是簇新的布料上如今早已满是征途的尘土。
踏进那一洼污水里,倒像是忽然被什么惊醒了,白玉堂猛的抬头,盯着那座黑沉沉冷清清的旧楼。也许,这一切都是在做梦。但是冷水透过了靴子,冰冷的,不断的提醒着他这一切并非南柯一梦,一切都是真的,一切都再也无可挽回。逝者已去,徒留下生者在世间怀着无限的悔恨和断肠相思。
静静的在荒废的小院里站了许久,浸透靴子的污水冻麻了脚趾,白玉堂才缓缓的走过去。
他走过的似乎又是往昔那个充满嬉笑怒骂的小路,走过的似乎又是缱绻旖旎的时光。只是这一切的尽头,只剩下一扇斑驳的门扉。
这里再也没有人会为自己点一盏昏黄如豆的油灯,再也没有。
越是靠近门前,却越觉得心里的静。是静得已经什么都没有了的空洞。
吱哑--
推开门,灰尘簌簌的落在头上、身上。
没有月色的夜晚,屋内也没有一丝光亮。白玉堂也用不着光亮,这里的一桌一椅、一壶一盏,他都早已烂熟于心。
走到床沿上坐下,也不管上面的被褥毯子全都烂得不成模样,深深的吸一口似乎带着腐朽味道的空气,一动不动。
适应了眼前的黑暗以后,眼前事物的轮廓都渐渐的显现出来,比黑暗更黑的一切。
房间里的陈设对于当年官拜四品的朝廷四品带刀护卫来说,显得过于简单。房间里唯一的博古架上,从来都没有摆放过任何供人玩赏的对象,只有几本主人得闲的时候会阅读的散记,如今早已不见了踪影。墙边那个酸枝木的衣服柜子,还是某天自己的东西和衣物实在多的没地方放了,才半强迫的摆进这件房里的。圆桌上的那一套廉价的青花瓷茶具,茶壶似乎是最后那一天自己离去的时候,和那些桌上的酒菜一起打碎了,就再也没人添个新的,只剩下四只茶杯孤零零的摆在那里。
那天晚上,展昭辛苦费事的下厨亲自作了一桌好菜,想必是要和自己好好的话别吧?因为他也一定知道冲霄楼,去了就是个回不来的地方。然而什么都不知道的自己,为什么还要和他生气呢?最后落得两个人,连最后的回忆也是那样差的。展昭就带着这遗憾不负责任的去了九幽黄泉,却不知道,自己为了那个夜晚痛苦了多少个长夜,千杯不醉的他,就算想借酒一夜解千愁也不能做到,每每思念到最苦的时候,也只能硬扛着。
他不知道,而且永远也不会知道了--展昭,为什么你总是认为你给别人的,就是对别人最好的?你总是为别人着想了一切,却有没有想过,其实我并不希望你那样,你有没有想过其实我是希望你怎样的?
你只道我愿与你携手同游天下共游江湖,却不知道,那只是我的奢望罢了。我心中唯一的愿望,就是你能好好的活着,活在我看得到的地方。所以不管天涯海角,不管你是要隐居南山下、畅游河山还是困守在这该死的开封府里,我都会心甘情愿的陪着你,你怎么就是不明白、不明白!
该死的、该死的蠢猫……
长夜的梦中,他往往要很久才能入睡,但是却又总是害怕睡着了。因为梦里他总是能看到那个人的音容笑貌,他却知道,这始终只是南柯一梦。
但愿长梦不复醒。
最终,却一定要醒来。
哪怕他在梦中挣扎哭喊苦苦哀求,却总有另一个自己,站在黑暗的那一边,冷冷的看着眼前的折子戏,看着他陷在过去的一切中不能自拔。还是那间熟悉的小院,还是那几道熟悉的菜肴,为什么他吃到嘴里,却是什么味道也没有,无痛无觉?
【好吃吗?】
[嗯,好吃。]
真好,回家真好。
能够和你一起吃,什么都好吃。
【说谎!你看,那些菜都在地上……】
你在说什么?好吵,我不想再和你吵架。再吵,梦就要完结了。
[不,猫儿,我没有!那我吃的是什么……]
【你看清楚了,你吃的是什么……】
赤色的心肝、残破的身躯--摆在桌面上的,分明就是一堆被乱箭扎成了刺猬,已经不成人形的人体!
[我、我不是要--]
展昭,你知道这是梦吗?我费了多大的劲才能在这梦里好好吃那一天给我做的菜--
【玉堂,你看清楚,这就是我!你既已抛下了我,还回来干什么!】
[我、我……我回来,就是为了这……]
求求你,别要再跟我吵了。我知道这只是梦,我只想在这里好好再次看清楚你。
【是想回来看我被你害的还不够惨?】
[什么!?我没有害你!我只有爱你--]
“展昭--!!”
呼、呼、呼--,白玉堂猛然惊醒,才发觉自己已经是一身的冷汗。
又是这样的梦。
睁开眼,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才发现天已经亮了。微弱的晨曦透过窗棱,可以看到空气中浮动的灰尘。
长长的吁出一口气,原来他竟是坐在这里睡着了。
几天几夜不眠不休的赶路,连马都跑死了好几匹,任他是铁打的人也扛不住,所以才会在这里,在这个唯一能让他有“家”的感觉的地方,睡着了么?只是那梦里,仍旧看不清展昭的面容。他知道,展昭从来没有怪过自己,只是,他放不开,忘不掉,那些错错错!才让他甚至不能陪着展昭一起命陨冲霄,才让他一个人独活在这凄然的世界里。
天色越来越亮,不想再留在这个活死人墓一般的房子里,白玉堂站起来要走,怀里哐啷一声,掉下来一件东西--澄黄色的黄铜钥匙。
自己是为了这把钥匙,才星夜疾驰千里而回。
心里面仿佛松了一口气,还好我没有忘了你。
昨夜的悲戚和苦楚,仿佛都已经离这个青年的身上而去。转过身,他又是那个眉目英俊相貌堂堂身姿挺拔的白玉堂,尽管身上的衣衫有些破烂和肮脏,却丝毫不损大宋龙启将军的神俊和英武。那个思念展昭的孱弱的锦毛鼠,他只能放在黑暗的夜里,放在不愿醒来的噩梦中。也许直到他告老还乡的那一天,直到他卸下肩上的十万边关守军、卸下怀中号令三军的虎符,在头发花白再也无法跨上那批白色战马的时候,才能一个人静静的,找一个谁都不能打扰的角落,好好的用记忆和时光去描摹那个已经离开他太久的身影。
砰的拉开那个满是灰尘的黄花梨衣柜,空有一物,仅有一物。
这里面的东西,恐怕都已经放在展昭的衣冠冢里,只剩下一只黑色的木匣子,能够用这把黄铜钥匙打开的木匣子。
把钥匙插进去,啪的一下,就拧开了锁。看来这箱子和锁头的质量,比它的价钱要好。
匣子的面上,同样落满灰尘,拿出来,上面就是一双鲜明的手印。
展昭这厮,还能留些什么给自己?要钱没钱--他更不是一个会解风情的人,恐怕没有惊喜。
果然,打开匣子后,里面又是一个更为泛黄陈旧的信笺,小心翼翼的拿出来,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捏碎了。
【展昭 亲启】
怎么,这竟不是遗书,甚至不是写给自己的?疑惑的展开信笺,上面不是很潇洒的蝇头小字,密密麻麻的,原来是留在展昭江南老宅的老仆人,展忠找了代书先生给他写的家信。
那个老仆,记得自己好多年前看到他的时候,早已有些颤颤巍巍,他还没回老家去颐养天年吗?他是不是还守在那个再也不会有人回去的江南宅院,等着他的展家少主人……或是,已经故去了?
细细的浏览着信笺,上面不过是一些家长里短。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和自己一样关心着猫儿,关心他是不是又在外办案胡乱吃东西闹肚子疼,关心他有没有在入秋的时候多添一件寒衣,有没有这些、那些--看着这封普通的家书,白玉堂心中忽然有了一丝温暖,原来这就是自己认识展昭以前,他所不知道的展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