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期间和光又招了一批新学员,叶清友开始从初级班重新带徒弟。我有点飘醋,但是叶清友跟我说等这批师弟师妹们学出来我就可以把他们拎出来坑了,就像陈钧每次懒得泡茶的时候都坑我去泡一样。我听完了再这样一想居然还有点小期待。
他们课上到中场休息我凤凰三点头也练累了,叶清友正好招呼我过去和他们一起喝一泡茶。秉着有茶不蹭王八蛋的原则我毫无骨气地在茶台前坐下了,刚准备去拿客座杯,被叶清友叫住了:“嘉嘉等一下,我给你拿你的私杯。”
我愣了一下:“什么,我什么时候有私杯了?”
“上次你考初级的时候我说过,要送你一只私杯的。”叶清友说,转身从架子上摸出一个小白瓷杯子来。“喏,你想要的玲珑杯。”
那是个和我描述的模样完全一致的杯子,白瓷的杯身,上面有透明的釉料封住的合成花瓣形状的镂空纹。虽然器形不是太规整,但是实在别致。
叶清友把这枚小品茗杯放在我面前的时候我简直惊喜得像被从天而降的核弹砸了头一样,受宠若惊,不敢置信地问:“这是给我的吗,这真的是给我的吗?”
“当然,答应送给你的。”叶清友说。“你以后就可以用这只玲珑杯喝茶了。”
坐在一旁的新师妹也好奇地凑过来观瞧:“师兄,这是什么杯子呀,怎么是镂空的?茶汤灌进去不会漏水吗?”
我差点就说“不会”了,但是眼珠子一转,坏心眼转上来,于是开始忽悠:“会啊,当然会的。你看着,待会叶老师给我斟了茶你就会看见茶汤从这几个小孔里面漏出来,流得跟花洒似的,可好看了。”
叶清友忍不住笑了,连连摆手:“别听他瞎说,怎么会漏呢,漏水还怎么当品茗杯。”
“啊?”那学妹被我们绕晕了,傻乎乎地问。“可是它不是镂空的吗,为什么不会漏水啊?”
“因为水是有张力的。”叶清友说。“听说过一个小姑娘在牛皮鞋底上扎针眼,但是鞋子里灌的水没有漏出来的童话故事吗?水面有张力,会绷住这些镂空的孔,所以茶汤倒进去不会从里面流出来。”
我忍不住爆笑出声。
真的没想到叶清友居然也这么擅长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两杯茶喝完,叶清友刚准备给新师妹讲课,手机忽然响了。他低头看了一眼来电显示,神色忽然变得有些欣喜,拿起手机一边接通电话一边对我说:“嘉嘉,我去接个电话。你师妹他们上到绿茶的内容了,你接手一下茶台顺便帮我讲一些基础内容,我一会儿就回来。”说完他就绕到博古架后面去接电话了,木格疏漏的架子后传来他的低笑声,隐约听见“师父”、“回和光”、“高级课程”这样的字眼。
我有点傻眼,虽然叶清友早就跟我说过为了锻炼我以及让我巩固学过的知识,将来会让我给初级班的师弟师妹们试讲一些课程,但是我没想到这次试讲来得这么猝不及防,以至于我完全没有备课,不知道应该讲些什么。在师弟师妹们好奇的目光里我磨磨蹭蹭地坐上了主泡位,正好看见叶清友摊开在桌前的备课笔记。
清秀挺拔的字迹在第一行写着这样一句话:“叶嘉字清友,号玉川先生。”我顿时心里就咯噔一下,脸上一片烧起来,懵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这是在茶的起源与发展历程一课里学过的内容,出自苏易简的《文房四谱》,讲的是茶在古时候的拟人雅称。
我现在已经走火入魔到看见自己的名字和叶清友的名字出现在同一句话里都要小鹿乱撞一下的地步了吗。
话又说回来,我的名字叫“嘉”,叶清友的名字叫“清友”,那么假设我们可以在一起,再四舍五入一下可能一起去领养了一个孩子,那么那个孩子应该就取名叫叶玉川……不对,我凭实力领养的孩子为什么要跟叶清友姓,应该跟我姓谢,叫谢玉川才对……
“谢嘉师兄,谢嘉师兄?”刚才那个问我玲珑杯漏不漏水的师妹伸手在我面前晃了晃。“叶老师不是说让你给我们讲课吗?”
“哦讲课……对,讲课!”我这才忽然惊醒,红着老脸清了清嗓子,魂归来兮回到面前的茶台上。“嗯你们今天学的是绿茶是吧,那我就简单说一点沏泡绿茶的知识……叶老师有给你们讲过绿茶适合用什么茶器沏泡吗?说过?那好,我先示范一下盖碗泡法……”
我说着先伸手去触碰烧水壶,不出意外被烫了回来,师妹特别紧张地问我说“谢师兄这水才刚烧开你手不疼吗”,我摇摇头,说:“不疼的,人的身体是有条件反射的,碰到过热的东西手自己就会缩回来了。你们要记住,绿茶的适泡水温是八十到八十五摄氏度,水温过高则会烫伤茶叶。怎么判断水温什么时候达到八十度呢?就像我这样用手去试。”
我说着再次把手指点回烧水壶上:“一百度的水温会让你的手指承受不了立即弹开。当你的手指能够放在烧水壶上三至四秒才弹开时,水温就差不多是八十度了。”
师妹认真地点了点头,还掏出个小笔记本写了下来,让我这个一向惯用手机记笔记的人非常汗颜。
“如果遇到急着要给客人喝茶,而水温迟迟降不下来的情况,我们可以采取一些措施加快水温的下降——就是晾水。”我继续解说,一边说一边将烧水壶里的水倒进公道杯里,展示给师妹看。“就像这样,水温很快就会降到八十度了。”
师妹伸手指在公道杯上戳了戳,立刻被烫得缩回了手指:“如果水温还是降不下来呢?”
“还是降不下来的话我们就要采取一些比较‘邪教’的应急措施了。”我狡黠地笑了笑。“比如说直接把凉的纯净水倒进去……”
“谢嘉!”
我忽然听见叶清友语气严厉地喝止了我,顿时一愣,抬起头正看见他挂了电话绕过博古架朝我这边走过来。我仓促地站起身,把茶台让还给他:“叶师兄……”
“什么邪教不邪教的,讲不清楚就不要乱说话。”叶清友对我说。语气并不算太僵硬,但是比起他平时温和的调子,这样平淡的语气已经称得上是斥责了。他斥完我,又转头对师妹解释:“谢嘉刚才说的方法是一种正常的降温措施,当然,在添加凉水之前必须记得先向茶客说明这是干净的、可以直接饮用的纯净水。茶既然喝过了,我们直接上课吧。”
他坐回了茶台后面,我不知所措地站在桌子边望着他,他淡淡地朝我瞥来一眼,说:“谢嘉,你去冥思台自己练绿茶茶艺表演,下课了我有话要对你说。”
第十五章
我一脸惨白,失魂落魄地再次坐回了冥思台前,对着茶盘上的三只直筒玻璃杯发愣。
我再一次意识到,我和叶清友之间有着怎样天堑般的不同。他不知道我习惯将网络用语带到现实生活中来,也不知道我刚才所说的“邪教”只是一句简单的调侃。这是我一直想刻意忽略的事情,我们是生活在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里的人,各有自己的一套三观,即使有那么一两个共同爱好也无法掩盖我们生活习惯相去甚远的事实。
他连这些个网络用语都一概不知……那么其他更多更敏感的东西呢?是不是在他眼里,我们稀松平常的调笑是骂街,动辄开车拉灯是低俗,至于那些同性之间的……越过友谊界限的交情……岂不是更加的……
这样一想,喉头又泛起苦涩味,越想越觉得绝望。
看来我下次在茶舍的时候说话用词还是得谨慎一点儿……别说那些带脏字的语气助词了,恐怕连调侃性的字句都要斟酌着用,万一叶清友觉得我是个轻佻又低俗的人就麻烦了。
我一边惶恐地将过错都归咎于自身,一边忐忑不安地想叶清友究竟想要单独对我说什么,慌乱得连凤凰三点头都没有心思去练。手上一遍又一遍机械地重复着倒茶的动作,心思全然牵系在身后那个讲课的人身上,连水洗里的水满得都溢了出来都毫无察觉。
冷静,冷静。
谢嘉,别想那么多,说不准叶清友只是因为你开了个不合时宜的玩笑要纠正你的说法,或者有别的重要的事情要和你说……对,你还记得他刚才打电话的时候说的吗,他师父要回来了,说不准只是要和你提这件事事情,还有高级班的问题……对,就是这样。
你刚才都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他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都忘了它。
都忘了它。
我深呼吸,一遍又一遍对自己重复“忘了它”这三个字,渐渐觉得失衡的心跳稳定了下来,提着水壶的手也颤抖得不那么厉害了。
忘了它。
“——谢嘉。”
手一抖,八十度的水从细长的壶嘴里泼出来,溅了一桌的水花。
我刚刚镇定下来的心脏又忽然剧烈地搏动起来,如同向不知名的恐惧之渊倾斜下坠,然后摔得粉身碎骨。
叶清友绕过冥思台,在我面前坐下。他没多说什么,看了我一眼,道:“凤凰三点头练一遍给我看看吧。”
我忙不迭地点头,将三只玻璃杯归位,用颤抖的手提起了茶壶。
手抖得太厉害,收水的时候总是有一大串水珠顺着杯沿飞溅出去,挂在杯壁外沿像蜡炬垂泪一样流下来。我用僵硬的手重复了三次这样的失误,茶壶放回原位,甚至都不敢看叶清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