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清友:“你再想想。”
我从头到尾捋了一遍自己泡茶的过程,捋完又从尾到头地再捋了一遍,实在想不起还有什么可供指摘的错处,可怜巴巴地盯着叶清友看。叶清友沉吟片刻,提醒了我一句:“陆游曾说,‘汝果欲学诗,功夫在诗外’。你欲学茶,功夫也在茶外。”
我终于想起来我忘记什么重要事情了。
我泡茶之前没洗手。
泡茶之前先洗手,不仅仅是讲究卫生,更是一种重要的礼节,是对茶、对茶所蕴含的文化和风骨的尊重。茶乃是山涧瑞草,涤烦清仙,当是世上最干净、最清明的草叶。用脏手去碰茶不仅是污了茶叶,更是对“清、净”的玷污与轻蔑。
我当时就背脊发毛,冷汗顺着额角流下来了,目光甚至不敢与叶清友直接接触。叶清友叹了一口气,把手里的评分表递给了我:“你自己看吧。”
——五十分。技术不过关,礼节不到位,态度不端正。那张评分表上瘦长的字体密密麻麻、事无巨细地记载下了我所有的纰漏,大到没有洗手温杯洁具,小到面上不带微笑持杯姿势不正,像一张状纸一样糊在了我脸上。我讪讪地把评分表收了起来,小心翼翼地去观察叶清友的脸色。
没什么表情,嘴角绷成冷峻的弧度,黑曜石一样的眼睛平视着我。
我下意识地缩了缩肩膀,试图给自己的失败做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咳,叶师兄,我不是故意的……要不待会儿再考一次?下一次我一定能通过的。”
“我刚才问你是否要缓一段时间再考的时候,你不是这个说法。”叶清友说。“我给过你很多次机会了。你今天考试的表现完全在我的意料之中,没什么好说的。我之前不断地提醒你来茶舍练习绿茶茶艺表演的全套流程,但你总是嘴上答应,并没有任何的实际行动。那时候我就知道你这次实操考试十有八九会是这个结果了。”
我连忙说:“对不起,但是我这段时间是真的有点忙……”
“我不接受任何理由,那都是借口。”叶清友的眉眼比往日显得更冷淡,话也凌厉得扎人。“一场绿茶茶艺表演用不到十分钟,甚至不比你打一场游戏要久,你不是没有时间,你只是没有想去做。”
我语塞,呐呐道歉:“对不起,我错了。是我太懒了。”
“不怕告诉你,我去问了陈钧你这段时间都在做什么。我并不想因此责备你,但是我很害怕如果我不说,你意识不到自己的行为有什么不妥。”叶清友说。“你还记得我在观影会结束的时候赠给你的那个字吗?‘沉’,你那么聪明,应该知道这个字怎么解。我给每个人赠的字都是他们正在做的事情,大祝得过且过,陈钧敏行求知,而你一直在试图沉静自己的心,想让自己稳下来,专注而单纯地去做一件自己想做的事情。我说的对吗?”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等待我的答复。他说得当然对,我也确实在那天晚上就已经领会到了他想要传达的意思,并因此大受震撼,忙不迭地点头。于是他又问我:“既然你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那你为什么要辜负它,又为什么要自甘放纵呢?”
这个问题我很难开口回答。
我曾听人愤慨激昂地陈说,人性本恶。人生来有原罪,傲慢、贪婪、暴怒、懒惰、暴食、色欲、嫉妒,这些糟粕与生俱来,没有任何人能幸免。人类必须不断用美德打磨自己,用道德约束自己,历经无数痛苦的熬打才能征服自己的原罪,拥有高贵的品格。我想起我曾义愤填膺地斥责王大祝的懒惰和文白桦的放纵,但是我现在发现我没有立场。我并不比他们优越多少。
叶清友的质问让我心虚了。我低下头,手指按在茶巾上,整个人在懊悔和自我憎恨中疯狂摇摆。我觉得我要么一巴掌抽晕我自己,要么找个地缝钻进去,不然我下一秒就要尴尬癌发作不治身亡了。
“谢嘉,你太傲气了,这样的锋芒毕露对你来说不是好事。”叶清友说。“与你才华相匹配的骄傲是傲骨,高于你才华的骄傲就是自负。我以为我上一次与你的谈话就足够点醒你,但是你不仅没有任何反应,还变本加厉了。你这样做对不起的人不是我,也不是任何其他人,是你自己。”
叶清友最后说:“谢嘉,你让我失望了。但是这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别让你自己愧对自己。”
第十九章
叶清友没说中级实操考试什么时候进行补考,也没说高级班什么时候开始上课。他不说我也不敢主动去问,眼睛一闭耳朵一蒙,假装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继续过我的太平日子。
在能够确切而自信地答复他向我提出的质疑之前,我怕是都不敢主动去找他说话了。我完全没有想过叶清友居然会凶我,自责之余感到非常惊恐和委屈,每次想起他对我说的话都心绞痛,感觉情绪波动了不能呼吸了。
高级班的上课通知最后是陈钧微信发给我的,通知发到我手上那一天离开课就剩下一天时间了。我又惊又怒,惊的是上课前一天他才跟我说,怒的是为啥代替叶清友给我发课程通知的人是他。我气势汹汹地问过去为什么叶清友不亲自给我发消息,陈钧回答:“叶老板的师父回和光了啊,他陪他师父逛茶博会去了。”
我更愤怒了:“他逛茶博会并不带上我!!!”
“今年茶博会没什么好看的,雨后茶冒充明前的,拿包寿眉敢说是白毫银针,我简直怀疑他们是在逗我笑。”陈钧说。“叶老板估计是怕你过去喝坏了你那张他娇生惯养起来的嘴……呸呸呸,我什么都没说。你今天下午有空吗?过来茶舍帮我搬一下桌子,高级班的课程有些麻烦,要重新布置茶舍的格局。”
压榨师弟师妹劳动力果然是和光传统。我看了看我的计划表,左右无事,就答应了。
结果我下午去到茶舍的时候不仅叶清友不在,陈钧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只有一个看起来一米五出头的小姑娘坐在茶台前埋头玩手机。我悄悄走过去打量她几眼,很面嫩,背个书包就是教科书般标准的高中生形象了。她也发现我走过来了,抬起头朝我甜甜地一笑:“你是谁呀?”
“嗯……我是在这里学茶的茶艺师,叫谢嘉。”我愣了一下,赶紧说。“你是新来的师妹?我以前好像没有见过你。”
“对呀,今天刚来的,叶老板带我来的。”她说着,亮晶晶的大眼睛眨了眨。“我叫黎蝉,师兄叫我蝉蝉就可以啦。师兄你可以给我泡个茶吗?我在这里坐了好久了,好渴,都没人给我泡个茶喝。”
她说着,气鼓鼓地哼了一声。我点头:“好,我去给你泡一杯……你想喝什么茶?”
她眼珠子转了转,说:“霍山黄芽,三千六一斤的那个。”
我:“……”
卧槽遇到个识货的。现在市面上已经很难见到有黄茶出售了,那包霍山黄芽是去年叶清友和他师父一起去茶市淘回来的,无论是品质还是价位在茶舍里都是佼佼者,这个小姑娘太会点单了……不对,她说她才第一天来茶舍吧,为什么会知道这里有霍山黄芽?!
“你快去泡嘛,”黎蝉看见我站在原地不动,催了我一句。“叶老板说了,茶舍里的茶我可以随便喝的,都不要钱。”
我:“……”
屮艸艹草操!好生气好嫉妒啊啊啊啊啊!我都没有这个待遇,这个小浪蹄子是什么人啊啊啊啊啊啊!
我迈着愤怒的内八字进了里间从冰箱里拿出霍山黄芽,拍在桌子上。黎蝉看见我从里间出来很自觉地把品茗杯往茶台上一放,并指敲敲桌面。
——讨茶的意思。
我给她烧水温杯洁具,然后晾水。这包霍山黄芽属于名优茶种不用洗茶,因此第一泡直接出汤倒给她。
我注水时刻意将水顺时针向外转,斟茶汤斟了没有十分满也有九分。她却毫无察觉似的,端起来啜了一口,连声说好喝。
对,我就是想欺负她刚来茶舍不懂茶礼。一般茶艺师右手持壶,注水水向逆时针转代表迎客,顺时针转代表送客。给客人斟茶必须是七分满,因为茶斟七分留下的三分是情谊,斟足十分就是茶满欺客。
这一刻我被爱情的猪油蒙了眼,被嫉妒的怒火烧了脑,完全忘记了她用的杯子不是客座杯是私杯,催茶用的不是语言是叩指礼,端杯子的手势是标准的三龙护鼎。
就在我出第二泡汤的时候隔墙传来一阵哗啦啦的水声,仿佛是抽水马桶冲水的声音。紧接着陈钧学长推开洗手间的门,掀开隔间的帘子进了茶舍:“哎呦我去中午就不应该陪你去吃那什么鬼锅,蹲了半个小时坑……哟,嘉嘉来了?”
我点点头,然后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黎蝉好像和陈钧也很熟。
“你自己嘴馋不要怪我——这个小朋友就是小清友新收的徒弟吧?他刚才在茶博会还跟我提了呢。”黎蝉笑嘻嘻地说。“茶泡得不错,就是和小清友一样蔫坏的,刚才居然还想欺负我不懂茶礼来着。”
我疑心自己刚才耳瘸了,不然为什么会听见这高中生小姐姐喊叶清友作“小清友”。
陈钧学长嘟囔了一句“你又装嫩欺负小师弟,小心叶老板回来请你喝陈皮水”。黎蝉笑嘻嘻地又喝了一口茶,叩叩桌子示意我再给她添茶。我哪里还敢怠慢,手忙脚乱地给她把茶斟了七分,颤颤巍巍地抬起头问陈钧:“学长,这位美女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