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林平之正在烧纸。一点一点的火焰从黄纸上冒起来,很快地吞噬掉,青色的烟气升上天空,剩下焦黑的卷儿在地上,墓前还摆着香烛水果等物。他跪在地上,见黄纸烧尽,这才磕了三个头,道:“爹爹、妈妈,不孝儿平之终于回来了。那屠戮我们福威镖局的青城派,那趁人之危的木高峰,还有那人面兽心的岳不群,平之都一一报了仇。青城派如今是墙倒众人推,木高峰当日就为他人棍棒所杀,岳不群自己把自己气疯了,真是天理昭昭,报应不爽。爹爹妈妈在天之灵,如今也可安息了。”
林平之说完,又磕了三个头,愣怔怔地盯着墓碑好一会儿,这才下定决心继续道:“平之现下武功自保无虞,江湖也有交友,这后半生应该能安稳无忧。只是还有一件事,求爹爹妈妈原谅平之。平之知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但那人待平之最为真心实意,便是半生所托。这无后,便也顾不得了。”反正他们林家既然有这辟邪剑法,恐怕血脉一开始便不是林远图正宗。如此一想,他做的也不算多离经叛祖。若是他将来再寻个孩子,悉心教养长大,不也和他远图公一样么?一个不够两个,总能在面上将他们林家香火延续下去。
他这边千般思绪、万种想法一齐涌上心头,竟然没有觉察到有人正在靠近。等听到背后一阵风声之时,林平之条件反射地想躲,却没能成功。有个人死死地从背后抱住了他,身体温热,但衣裳贴在手臂上,却又冷又湿。
虽然没看见脸,但这华山之上,能有这种武功、又能这么做的人也只有令狐冲一个。“……你这是在做甚么?”林平之回过神来,没好气地道。因为他还没从那种沉思的心绪中完全脱离出来,而且地方也十分不对。他挣了挣,却察觉到对方把自己抱得更紧了。
令狐冲把头凑在他颈项边上,嘴唇正贴着肌肤。但他此时没有任何绮念,只感觉得到唇下隐隐传来一下一下的脉搏跳动,甚是沉稳。太好了,梦果然是假的。他所担心的一切都没有发生,平之也好好的。“平之,平之……”他一声一声地唤道,自己也不知道想听见甚么回答,只能贪婪地嗅着空气里熟悉的气味。感受着同时有的熟悉的声音和熟悉的体温,他那因为紧张而跳动过速的心脉也慢慢平静下来。
“……你魔怔了么?”林平之如何能想到他做了个惊世骇俗的梦,只听出他语气不似平常之时。但这时候,令狐冲又能有甚么大事?又察觉到脖子上发烫的触感,他薄怒道:“你也不看看,现在是甚么地方。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令狐冲依旧不舍得撒手,但听他的语气,也知道必须说点什么。再看面前一座石碑沉默矗立,他一瞬间便知道自己该做甚么。他即时膝行往前,往下重重磕了三个头,手却依旧抓着林平之不放。“晚辈华山令狐冲,见过二位长辈。当日危急之时,令狐冲未能力挽狂澜,一直于心有愧。本知此事不该,但令狐冲仍在此恳请二老,允我相陪平之左右,允我顾平之半生安好,允我许平之一世欢颜。”他说完这些,又重重磕了三个头,其意甚绝。
这如果不是偶然,便是心有灵犀了。“你……你……”林平之目瞪口呆地望着他。若不是知道不可能,他还真以为令狐冲刚在边上把他说的话都听去了。这倒不是他不爱听,只是他脸皮薄,令狐冲这话又说得十分直接,故他有些羞恼道:“你又胡言乱语些甚么?难道我林平之还要人照顾往后才能过得好么?”
“当然不是。”令狐冲直直地望着他。那梦中的景象在他眼前走马灯般地换,最终定格在面前这一张微微蹙着眉的脸上。相比于梦中的结局,他自然更着紧现在。不过即便如此,他抓着林平之的手心在这一会儿也已经出了汗。山上夜风吹来,湿透的中衣冰凉刺骨,他也并没有放在心上:“我若是不来,你便准备一辈子都不告诉我么?今日祭拜爹爹妈妈,你也该提前和我说一句。”
林平之惊得眼珠子都要掉了。他素来知道令狐冲油嘴滑舌,但还从来没见过认爹妈这么干脆的。虽然他现在也注意到了令狐冲的衣衫不整,但也没想出到底是甚么原因。“你……那是我爹爹妈妈!”他半天就想出了这么一句。
“是你爹爹妈妈就对了,那也是我爹爹妈妈。”令狐冲见他还想再辩,便紧了紧手,道:“难道你准备每次拜祭的时候都说,‘那人’如何如何吗?便是我不介意,爹爹妈妈在天之灵听了,又如何知道是哪个人,对你好不好,可不可靠,他们是不是能安心?或者你难道要告诉我,这件事你永远不想和爹爹妈妈说?”
林平之张了张嘴,发现自己竟然说不出一句话来。当然,他当然说了,但此时对着令狐冲坦白,却是说不出的。这也就罢了,这种肉麻的话,他竟然听得眼眶发酸,不由得把脸扭到了另一边去,盯着地上的石子。有多久他只知道报仇?有多久他没有这种情绪?他以为他已经刀枪不入,现在却轻易地被几句话感动了吗?
令狐冲见他那样,也不勉强。他朗声道:“令狐冲这次来得两手空空,实在愧对两位长辈。他日令狐冲定然提着十坛好酒上来,我们一家不醉不归。”
林平之本想说他这时候还不忘喝酒,但是他现在的声音一说就露馅,便忍住了。而他心中一开始的震惊慢慢过去,变成了一股子不可言喻的喜悦。
第二日里,因着岳不群的情况,华山派众人清办采买,给他整治间适合的新屋子。这当然就不能劳烦令狐冲和林平之了。虽然令狐冲是一点也不介意的,但依旧被宁中则赶了去,叫他在华山上看看风景。再一看华山派其余人等也躲着他和林平之走,令狐冲也颇感无趣,干脆就依言去看风景了。
此时正是四月初。有道是,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华山顶上虽没有几棵桃花,但雨足雾稀,万物初醒,山花烂漫,再加之雨雾虹光、飞燕衔表等等美景,端得是景象万千,宁中则所说也不全是客气话。
令狐冲自小在华山长大,那自然是熟悉得很了。从前那是内力不济,如今他和林平之两人武功都有长足进步,脚下轻快,一日之间也能将偌大的华山打个转儿。他带着林平之,将自己认为好看的地方转了个遍,最后到了瀑布深潭。
此时冰消雪化,春水奔涌,瀑布之声宛如轰鸣。那一带直直倾入深潭,溅起无数零珠碎玉。令狐冲立于潭边巨石之上,想到他之前和岳灵珊经常在此处练剑,此时一回想,却好似不知道多少年之前的事情了。他又转头去看林平之,只见日光照在对方脸上颈侧,依旧是他一贯的神情,不知怎地就有点庆幸。其实他昨日夜里就有这样的感觉,只是此时又变得尤其明显而已。
庆幸那梦只是个梦,庆幸最糟的一切没有发生,庆幸他终于留住了他在身边。
林平之察觉到他的目光,微微扬了扬眉道:“怎么了?”此处是他蓄意落水之处,他那时不得不照着风清扬的嘱托往少林寺去,其中几多怨愤几多不甘,不足为外人道。谁又能想到,不过两年,阴错阳差,天翻地覆?
“没甚么。”令狐冲伸手握住他的手,决心不说他那个诡异的梦。他一个人知道就罢了,绝不叫林平之知晓。他这小师弟心思细腻,若是因此生了心事,心烦是其次,有了罅隙就不好了。反正现下万事大吉,他何必自己给自己添乱?
林平之盯了他一眼。从昨晚开始,他这大师哥的态度就变得更加腻歪了,是他的错觉么?想抽手又抽不出,他也只好随他去了。
两人站立良久,又说了些话儿,这才离去。而等到他们的身影消失之后,林中又现了一人,几下便跃到了那块巨石之上。只见那平整的表面留下了一排字,道是“若有机会,定当面致谢”,落款是一个是林平之,一个是令狐冲。笔画遒劲,酣畅淋漓,足见留字之人已无心怨。
风清扬回想着刚刚两人一起牵手离去的情形,又看到这并排在一起的两个名字,不由得笑了。这两小子竟然凑一处去了……不过这结果不坏,不是吗?
☆、53
作者有话要说:第五十一章 江湖有喜
端午已过,烈日炎炎。福州府西门大街,一条笔直的青石板路从西门直通向内。路边上,一座宏伟的宅院朱门紧闭,上头茶杯大的铜钉映着日光,多看两眼就感觉满目耀眼生花。门上匾额上书金漆大字“福威镖局”,门前石坛里左右插着两根旗杆,其上两面狮子彩旗猎猎迎风。
街道上来往诸人,经过之时,都不敢停留,但都忍不住偷偷觑一眼。而更多的人都坐在酒馆茶楼里头,论这福州城里近来发生的新鲜事。这头一件儿,当然是两年前春天忽而被灭的福威镖局似要重振旗鼓了。那时少镖头林平之春风得意,鲜衣怒马,骑一匹白色大宛良驹,常前呼后拥地从西门奔出去打猎。他声势大,长得又好,平日里虽骄纵些,也不算太过,故而这满福州城里就没几个不认得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