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龙刀斜跨在马鞍桥。
曹孟德虽待我恩高义好,
上马金下马银美酒红袍。
官封到汉寿亭侯我的爵禄不小,
难道说大丈夫忘却了当年的旧故交?
正唱得入了戏的时候,他听到影子后面发出了咚、咚的声音。
子安一怔,住了口。那声音是有节奏的,不是石头滚落,也不是有人开关门。影子墙后面,连着卧室。子安走近去,想要听个分明,咚咚声却没了。
子安想了想,莫非是给我打节奏?他继续唱:今日里在古城我们弟兄会了,三兄弟全不念我们桃园结交……
声音果然又响了起来,这次子安听清了,是敲击出来的鼓声。鼓声应和着他的唱词,那拍子跟京剧的堂鼓不是一路子,懒散随性,倒像是关二爷的马灌了一斗酒,走路都打着趔趄,却也稳稳地承载着人和刀,与子安的唱词相呼应。
子安又唱了几句后,到底按耐不住好奇心,轻轻地敲了敲墙。
鼓声嘎然而止。子安等了一会儿,见对方没有动静了,又再敲敲墙,这次加重了力道,墙壁被敲得嘭嘭响。
没有声音。子安不死心,使劲再敲一次。
突然,啪勒一声闷响。眼前的两块墙砖,只犹豫了两秒,就往后落了下去。轰的一声,子安的前面出现了一个书本大小的小洞。老墙体经不住这几天的施工钻挖敲打,竟然被子安手贱弄出了一个洞。
时间静止了,子安瞪大眼睛,看着洞口,就像那是一个通往另一次元的隧道。子安凑上前去,想要看个清楚,却见另一边也有了动静,正在靠近过来。
只见一张大嘴巴出现在洞口里,伸出了肥厚红艳的大舌头,像是狞笑,又像是谗得不行。
这大舌头,好熟悉啊……
子安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孔姨闻声赶了过来,就看见子安跟个石头人似的,呆呆看着破了洞的墙。
听到了孔姨的脚步声,子安转过头来,霎时回到了现实。他结巴道:“这……这算破坏文物吗?”
半分钟后,孔姨和子安走到了院子。东屋那厚厚的棉帘,终于掀开了,走出了一个高瘦的男人。
男人还是戴着口罩,就像子安第一次在五道口地铁旁见到他一样。
孔姨看看这一头,又看看那一头。最后她把目光落在子安脸上。“这个墙,少说也100年了,说是破坏文物也没毛病,孔姨也不用你赔了。就一事儿,这墙连着我儿子的屋,神推鬼使的就捅了个窟窿,你说,这不就是缘分嘛。我儿子跟厨房有缘,你得好好教他,他脑子灵得很,指定给你挣个冰淇淋。”
口罩男似乎完全搞不懂状况,漆黑的眼睛看着母亲,然后抬了起来,望着子安。
子安心里跟那破了洞的墙似的,中间空了一截儿——口罩男就是那个废柴儿子?他既吃了一惊,又觉得一路以来隐隐得到了很多暗示,只是自己没有串联成事实罢了。他脑中的葛优粉碎了,眼前的男人虽然相貌不明,但肩宽背挺,目光安稳,无论如何没法跟夜夜鬼混的败家子形象统合起来。
子安伸出手,“您好。”
口罩男没有伸手,反而转头看向另一边。子安尴尬得不行,却见口罩男低下头,手指在耳旁一掀,把口罩脱了下来。
他伸出手,对子安道:“您好,我叫由良辰。”嗓音低沉温润。
“我叫子……”子安顿了顿,突然就觉得必须慎重以待,接着道:“我叫霍子安。”
这是二十多年来,他第一次这样介绍自己,连名带着姓。宛如一锤定音,说完了自己的姓名,霍子安觉得有什么东西回到了自己的身上,由此,他跟上一秒的自己完全不同了。
两人对望了好一阵子,然后都惊觉这样的对视没来由,于是又尴尬起来。
孔姨嘻嘻笑道:“我儿子精神吧?放你店里,绝对不寒掺。”
霍子安附和地笑了一下,心里只想孔姨赶紧闭嘴。他看了一眼由良辰,发现他对母亲的恶意推销却是什么反应都没有。
从他见到由良辰的那一刻,他就决定要雇佣他了。甚至,他会像孔姨说的,把自己的本事一样样地教会他,让他从一个街边卖煎饼的,脱胎换骨成一个好厨师。然而,从由良辰的眼神中,霍子安却知道他对此一点都不感兴趣。由良辰的眉眼无动于衷,就像他妈妈是在使唤他出去买包白糖,而不是给他安排后半生的工作。
孔姨:“以后跟安子好好干,嗯?”
由良辰僵了几秒钟,随即点了点头,不说话。
他不感兴趣,却也不反对。对于母亲的安排,他只是随随便便地接受了。随便地接受,也就能随便地放弃。霍子安暗暗皱眉,由良辰这样的状况,保不齐比败家子还要棘手呢。但现在也骑虎难下了,只好走一步算一步。他对由良辰笑道:“谢谢你的煎饼。”
由良辰又点了点头。
霍子安继续道:“不过我的鞋子,你得赔我钱吧?”
由良辰:“……”
第7章 消极对抗
就这样,由良辰进入了霍子安的厨房,从墙上的一个影子,变成了一个实体。
现在,他的餐馆有两个人了,可是霍子安却高兴不起来。
由良辰有一副好皮囊,集合父母两边的优点,既有孔姨漂亮的五官,却一点都不咄咄逼人,神态反而酷似父亲,眼睛温润润的,嗓音暖悠悠的,让人感到了善意。他不太说话,脸上也很少有什么情绪,大部分时候很安静,安静的时间长了,就会发现他其实谁也不像。这时候,属于他自己的特质会浮现出来,包裹他整个人。这一特质就像早晨的霜,细腻、洁净、寒冷,虽然没成为冰壳儿,但也是一种拒人之外的姿态。
人常常是手贱的,一片叶子要是安安分分做一片叶子就罢了,如果裹了霜,就会让人有冲动去摸一摸,弹一弹。霍子安现在就是这么个状态,总是想拨弄一下由良辰,看看后面躲着什么洪水猛兽。
可是由良辰道行也是够深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什么时候都是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既不讨好,也不挑事。霍子安对着他,总是有一种无从下手的急躁。
厨房完工了,不锈钢台面、炉灶和设备把小空间慢慢地填满。虽然小而挤,霍子安还是把它保持得井井有条、整洁无比。在招聘的间隙,他就和由良辰成天猫在厨房里,教他基本的烹调知识。
由良辰看着也不笨,但在做菜方面简直是痴呆级别的。
教煎鱼排。
霍子安:“油太多,温度太低,油都渗进鱼里了。不清爽!”
“嗯”
“这次火力太猛,黄油焦了,你尝尝,鱼肉是苦的。”
“嗯”
“鱼身上的水没擦干净,当心,油溅身上了!”
“嗯”
“这次火的控制不错,咦,这不是三文鱼啊,怎么是白色的?”
“嗯……哦,是包着鱼的纸,忘了揭开来了。”
霍子安手扶额:“你别靠近火了,你们家百年老屋,烧了我可赔不起。”心想自己太心急,由良辰天赋差,还是先从基础锻炼。“先学处理食材吧。会洗菜吗?”
由良辰点点头。
霍子安循循善诱:“摘菜洗菜,要注意蔬菜的脉络和质地,要顺着自然的纹理来处理,像芦笋,你怎么知道哪一部分是老的呢?”
由良辰在手上端详片刻,放进嘴里,咔呲咬了一大口。
霍子安被逗乐了,“好吃么?”
由良辰嚼两下,“还成。”接着又咬一口。
霍子安赶紧抢了过来,“你洗洗再吃。”他把芦笋放在指间,随手一掰,芦笋断成两截。“这是大自然帮我们挑选出来的。芦笋最容易折断的地方,就是边界,这一边的粗梗是老的,另一边就是嫩的。”
由良辰拿起芦笋,用力一掰,芦笋弹了出去,拍在霍子安脸上。由良辰举起短小的梗,奇道:“大自然在告诉我们,这芦笋完全不能吃吗?”
霍子安眼角直跳。他就不明白了,就由良辰这资质,还卖了三年煎饼,真的没毒死过人吗?
眼见由良辰把手里的菜梗放进嘴里,嚼了还吞了,他就想,由良辰手笨也就算了,最大的问题是,他对食物没有筛选的本能,简直就是给什么吃什么,让人严重怀疑他的口腔构成。对食物起码的品味都没有,怎样做高级餐厅厨师呢?
于是,他抓住由良辰的肩膀,命令道:“坐下!”
“嗯?”
“你不用学做饭,你先……先学吃饭吧!我来给你做。”
霍子安打开水龙头,让流水冲刷着米粒,“食物好不好吃,从源头就决定了。所以好的厨师,恨不得连土壤都要控制的。不过呢,大部分厨师都没有自家农场,那么只好挑选好材料。要是确实找不到好材料呢?”霍子安说到这里,就感到特别无奈,好食材是他必须要过的坎儿,偏偏北京水土不好,对食材输入的监管又分外严格,要找到满意的食材非常困难,“万一没有选择,那就得费点功夫。”
霍子安把米仔细地搓洗,“最简单的白米饭,洗米是最关键的一步。要洗七到八遍,把多余的淀粉洗出来,直到水完全清澈为止。”米放进铸铁锅里,“普通电饭锅做米饭,温度控制不精确,用铸铁锅,先用中火,再用小火慢慢焖,才能把米的甜味充分煮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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