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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改 (锡兰之红)


  那狗歪过头,傻兮兮的黑豆眼睛眨巴眨巴看着他。
  大的牵着小的往惠娘的房间那去,这一次惠娘把耳室和正屋的门都关上,他俩就只能凑着耳朵在门上听。屋里头,那两人说话声音不算低,在外头凑上耳朵了,仔细听还是能听见的。
  这会儿说话的是惠妈妈。
  “……到处都在打仗,路上可没什么好人。你说的是轻巧,可你以为逃亡路上遇上的全是活菩萨?在这地儿你就见过够多的龌龊事儿了,等到了人命关天的当头,什么样的妖魔鬼怪都出来撒野,到时候这一家老小,你拖家带口的,想怎么办?”
  改改坐在桌旁,桌上摆着着一盏绘了十二花神的包浆白石灯烛,灯由那些个仕女图内的花纹孔洞中透出来照向四周,照到屋内人的脸上,惠娘在罗汉椅上坐下,身上是一身浅蟹青的毛呢旗袍,小元宝领口子上滚着一圈黑兔毛,围蔟在了她略尖的瓜子脸上。
  “可留在这说不定就死了。几个月前北平、天津沦陷的时候,那些人说日军是要屠城的!”
  “那可是北平、天津,桐城充其量就是个陪衬的小地方,排在咱们前头的还有苏杭南京呢,哪里轮得到我们?”惠娘支着头斜倚在了方枕上,手里团着只汤婆子,“说不定,日军还没动手打呢,咱们顶头上的那些个军老爷官老爷的就已经把桐城这个小地方给供出去了。别的大地方那是天边夜明珠,越是好看越是精贵,越是惹人想要糟蹋,可咱们这儿……呵,咱们这儿顶多就是个手旁的樱桃果,爱吃吃,不吃也不碍事。”
  “就是樱桃,更是揉捏的方便了。”
  惠娘挑着烟杆:“逃我不拦着你,可是凤轩斋我离不开。这凤轩斋将近百来年的,我抛不下,也走不了。你如若想走,便走吧。也许你说的是对的,日军破了上海,没几日就会把爪子往咱们这地界儿伸,你把如笙和芸湘那两个孩子也带上好了。”
  “那你和四姨呢?”
  女人轻哼了一声,脸在烛火映衬下明明暗暗看不清晰:“我们俩?我们俩都这把岁数了,死有什么好怕的。生不如死的日子都过那么久了,死乞白赖怎么着我都能熬得下去。”
  改改这时候却固执起来了:“要走的话,那就咱们一家子一块走。又不是说抛下凤轩斋再也不会来了,等稍稍安生了,咱们就再回这河边来。”沉了口气,改改又道,“要不然,也不算跑远了,惠妈妈,我……我想的是,往偏僻的百河村那边去。咱们钱带够了,再买个两匹骡子拉马车,从这儿过去行十来天就成。四姨不是说那边有亲戚吗?”
  “你傻不傻,改改。哪还有亲戚认我们的?”惠娘啧了啧嘴长叹了口气,她朝改改摆摆手,“喏,火柴在桌子上,过来给我点个烟。”
  青年只好起身取了火柴过去,惠娘侧过身来看改改划亮了火柴,伸进烟草膛里头把里面的烟草点上了。惠娘的烟杆滤嘴是白石的,杆身是紫竹的,烟斗部分都是红铜做的,抽的都是“裴氏”的烟草。改改快记不清楚女人是从什么年月开始就抽起旱烟来的,大概是从她不再唱戏唱曲起,就能见她整日一杆烟不离身了。
  艺妓不抽烟,更不用说抽鸦片,那些东西伤身不怕,怕的是伤嗓。嗓子要毁了,那就只能是看着做皮肉生意,半点讲价的余地都没有。这样想来,大概是从惠娘年纪上去不再有资格装成水嫩嫩的新人上台起就端起一杆烟了。
  淮景河边上抽旱烟的女人都泼辣,不知道怎么的,好像没一个能跑出这约定俗成的圈子,往往只有属于里头资历长、辈分足、认识的达官显贵多的才有资格抽。从烟杆上也能见人身份地位,像惠妈妈手里这根这样的,估摸着整条淮景河也就她一个。
  “改改,也不是我真的哪儿都不想逃,是我们哪儿都逃不了啊。”女人唇间缓缓吐出烟来,“别的人好歹还有亲戚投奔,我们呢?谁都不认识,穷乡僻壤的睡马路去不成?穷山恶水出刁民,你知道那些偏僻地儿的人是什么德行?”
  那卷着甜丝丝香气的烟味弥漫开来,改改皱着眉头:“那……难道就留在这儿?说日本人要奸杀女人的!你让我平白看着你、四姨与芸湘死不成?”
  “死死死死!哪那么容易死?”惠娘一激动,那铜烟斗磕到了梨花木的罗汉椅上,女人平复了一下语气,复又躺回去,“你想的这法子是不大行得通的。再说咱们这身份,去了哪儿都没好日子过。认认清楚,咱们就是得依傍着别人过火的菟丝草。要不然,这样……我过两日想方设法的到秦保长那儿打听打听。说不定能寻个当官的,给我们做个担保。我晓得你的担心,孩子。”
  改改很少能听见惠娘说这两个字。他抬头,感觉到女人略略有汗湿出来的手握住了他的腕子。
  “要能活最好。就是不能……不能,我也想方设法的让你跟如笙、芸湘俩娃娃日子过得好一些。”
  她说完这些话的时候,烟草已经快燃尽了,惠娘眯了眯眼,徐徐吐出那些烟雾。改改这时候忽然有些后悔一晚上那么义愤填膺咄咄逼人的态势,低下头知错似得捏着火柴盒问她:“妈妈还要我点烟吗?”
  惠娘这时候已经半阖上眼了,她冲改改挥了挥手:“不必了,夜里你自己忙去吧。这几天你要是有空,就帮着四姨好好盘点盘点咱们书寓里头的器物。四姨她年纪也大了,眼睛看不大清,咱们这儿也就数你能顶事儿,你多担待着些。”
  改改应了一声:“嗯。”
  “你能想着咱们所有人,我心底也高兴。真的。”卸去了平日里那刻薄尖酸的脸面,惠娘这时候在那灯烛照射下看着和普通妇人也一般无二,“我一直以来总想着,总怕呀,你这孩子要恨我们,宁可看着我们所有人都死了也不想伸手搭一下该怎么办呢。可看看你这傻孩子干的事儿……改改,你倒还不如恨我呢。”
  “……妈妈瞎说什么呢。我把你当自己的亲娘一般侍奉。”
  “你要是能恨我们,早就往更好的地方飞了。何苦陷在这泥潭里头。”惠娘摩挲着她手里的那一杆烟,眼睛微微睁开,里头竟是满满的怨愁,“这凤轩斋,瞧这光鲜呀,淮景河边上最好的书寓,养出来的永远是花魁册上头顶好的艺妓——这是多少代人一个又一个拿自个儿的肉泥身子给堆起来的坟场。能逃出去的都是他们本事,陷进来的就算是骨头连着肉一块烂了,也没机会再往外头去了。”
  “那留下来的不都是自己选的?凤轩斋是块招牌,您不是打小就告诉过我吗?再怎么着,再怎么唱,坏只能坏自己的名声,招牌是永远都砸不得的。”
  “看看,你都还记得呢。”
  “哪里记不得。没会挨打的时候都听着呢。”
  改改这一句话倒是将惠娘逗笑了。女人收了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与他说:“好了,好了。去吧,等有消息了,我肯定会知会你的。谁让现在还是我来当家呢?等到哪天你独当一面了,也就用不着我来操心这些了。”
  “那……那我走了。”
  “走呗,回自个屋里去。哦,对了,顺便帮我听听如笙有好好带着芸湘练嗓没有,别叫那两个小畜生偷懒了。”
  惠娘看着这孩子从他屋子里出去,本想伸手自己点烟,想了想,还是无趣的把那盒火柴扔到了一边。
  改改回屋的时候,看见自己屋里灯亮着,桌上放着一只手炉,往隔壁去看,如笙房间里传来小女孩认认真真吊嗓的声音。知道没在偷懒就行。改改轻叹了口气,心里想着,要是能一直这样安安稳稳就好了。


第二十五章
  十月十一的时候,报纸上出了一条标题《昨日凄风苦雨中,大上海全部沦陷》,竖排的小标题还有一句,写的是“守卫南市孤军流最后一滴血,昨日傍晚全数作最壮烈牺牲”。报纸上用的是西洋历法,改改清楚记得,上头日期是民国二十六年十一月十三日。
  炮火时不时在城边炸响,甚至有几枚都投进了淮景河,岸边上的人该逃的逃,该散的散,有时候还能看见死尸从上游一路过来。初时,在河岸边盥洗的妇人看见后会惊恐的发出一声尖叫,可日子久了,竟也就麻木下来,瞧见了也当做没看见。
  惠娘让改改和四姨一块盘点家里有的值钱物件,大到那些古董器物,小到首饰盒里的金贵簪钗,最后她拿了一块金包玉的弥勒佛配去了秦保长的府上。傍晚边的时候去赴宴的,惠妈妈特意汤锅头发,画好了妆,挑了那件最衬肤色的绛紫花罗旗袍,外头披了一件烟色呢大衣。凉夜里,巷子里的余晖一点点的被暮色蚕食,改改看着妈妈踩着一双深棕色的皮鞋上了黄包车,与他们挥了挥手,便由车夫拉出了巷子。
  淮景河冷清了吗?好像也没有想象的那么冷清,开在河岸边的妓院赌场似乎还是有不少人回来,整日里头醉生梦死,好像外面炮弹轰响都听不到。妈妈没回来的时候,改改带如笙去了湖面船舫上,接待他们的还是秦姨娘。几月前时见,这女人还保佑半老徐娘时的一番姿态,如今再见,却是满面憔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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