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改阴着脸去太师爷的神龛前上了香,鞠了躬,如此便算完了,如笙跟在他旁边也点了支香供上,这放着的牌位是凤轩斋的太祖师,祭拜完太祖师,还要拜商鞅、拜关公。他上完香和师兄行了礼,便先抱了东西往楼上去了。上楼时正碰上惠娘和梨花两个人由台阶上下来,如笙点了点头算是和两人打了招呼。惠妈妈瞧着这孩子上楼的背影,转过头来,一手轻抚着墙面,一手绉着块帕子打量着厅堂里的两人:“怎么了,团团圆圆的日子里头,你俩怎么哭丧着脸。”
四姨放下报纸,看了眼她,指了指报纸后,搓搓手道:“我去把汤圆端出来,你们先坐吧。惠娘,你自己过来看。”
“哦?”
惠娘让芸湘到桌边坐着去,径自去取了那份报纸来看,全文阅完,手一松,由着那几张纸掉在桌上,听她哼笑了两声开了口道:“我以为什么事。不就是叫小日本鬼子占了上海吗。”
改改闻言骤然愤愤然地扭头道:“什么叫‘不就是’?妈妈,平日里您每个轻重就算了,这样的事情还不算大事吗!上海沦陷的话,桐城能好到哪里去?唇亡齿寒,到时候说不定我们一个个都会没命。”
“说的你操心上了就能改变局势似得。咱们都是些什么人呐,轮得到我们关心这事儿吗?上海沦陷又怎么样,就是桐城沦陷了,咱们又能怎么办?”
改改被她噎得气的好歹:“你这意思,难不成真的就坐以待毙,随便人家要杀要剐了?要我说实在不行咱们往外逃,往北方去,我就不信躲不过去了。”
“往北方去?”惠娘瞥了眼这孩子,一时觉得他天真的好笑,“你想明白点,那些北方地界哪里有我们这儿日子过得好?打仗就打仗呗,你见过这十几二十年来的,桐城有因为打仗吃过亏吗?还不是该做生意的做生意,该过日子的过日子。”
“日本人跟那些军阀可不一样。”改改冷眼,“军阀要钱要财要享受,留着桐城就留着了,可日本人呢?上海那城市够繁华了吧,可还不是被那群混账畜生糟蹋成了阿鼻地狱似的模样,等日本人过来了,就是把咱们这座城屠光了都有可能。还有什么好日子?妈妈,我就怕到时候咱们连过日子的命都没了!”
“那你以为逃去北方就能存住命了?日本人要是打进来了,连上海都能攻破还有哪里攻不破!”惠娘也黑了脸下来,这时候四姨也从厨房里出来了,她端着一锅汤圆放到桌上,喝住了他们俩:“好了,现在吵什么,不是……不是上海还没沦陷吗。”
改改指着报纸上的其中一段:“陆陆续续都已经有部队撤出上海了,沦不沦陷也就是这两天的事情。”
惠娘坐到餐桌边上,一双眼盯着改改:“逃,往哪里去逃?”女人冷笑,眸中漠然,“桐城尚且要屠,你以为别的地方能好过?”
“可……”
“再说了,咱们这拖家带口的你当能走多远?”
“那难道就留在这儿等死不成!”
“谁告诉你留在这儿就等死了,桐城上头的人有什么打算还不知道呢。再怎么找也得先看着吧?”
四姨打断了他们俩:“嗳!冬至日团团圆圆的,说这些死不死的多晦气!” 说着,取了他们的完来一个个的盛上放在他们面前,“呸呸呸!什么话,都留到一会儿吃完了饭再说,非得这个时候讲出来败所有人胃口不成?”
到如笙与芸湘两个小的的时候,四姨还给这俩一人塞了一个小红包,“喏,我看芸湘跟如笙最懂事了,吃饭的时候就好好吃饭,再多的事情等下了饭桌再说。我不管你们都讨论的是什么,上了饭桌就是国家大事都给我放一边儿去。”
惠娘哼了一声,捏着汤匙不说话,改改也是盯着碗里的桂花汤圆沉默无言,倒是那两个小的还记得脆生生的朝四姨喊一声:“四姨大团圆,大吉利。”
厅堂里头的门这会儿都关上了,圆桌上菜品齐全,中间是拿红瓷大碗装着的桂花汤圆,汤色清澈,颗颗汤圆晶莹剔透,隐约能瞧见里头的黑芝麻馅儿,面上飘着星星点点的桂花花瓣,一阵沁香弥漫。桌子的下头是一架炭盆,这会儿炭火烧的正旺,整个屋子都跟着暖和了起来。
吃饭的时候,如笙其实一直在往改改师兄这儿看,可因为四姨已经讲了,餐桌上不说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扰人胃口,他也就不敢开口去问。从回来的路上,他就发现师兄的脸色不大对。今日是有老板点了名直接竖了屏风给几个客人单独唱,他们在屏风后头,那几位谈事的主顾就在屏风外,里外声音其实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如笙切实记得改改师兄是听见有人说“上海完了,等上海一完,那南京、苏州、杭州,只怕都保不住”时脸色骤变的。谈完了,老板过来结完前,改改也没有像以前那样笑吟吟的跟人道好,只是拉着如笙去追路过走远的报童。
事情到底有多严重,这孩子心里只有隐隐约约一个大概,只晓得如若日本人杀到这儿来了,谁都没有好日子过。
别的他都不怕,他最怕梨花师姐到时候跟在了李家会跟着人家一块遭殃。如笙没有读过书上过学,可是从小到大学了那么多的戏文唱本,他也晓得一个道理,打仗的时候越是大户人家越容易被那些当兵的盯上。是人都贪,要是能自己亲手毁了他人财富,并把那些金银珠宝锦衣玉食占为己有,谁不想那么干?反倒越是普普通通的平穷百姓最不起眼。
可越不起眼也越不被人重视,性命就和稻草似得,割了就割了。平头老百姓的人命是不是真的就和稻草一样,割了一茬还能再长出一茬,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但谁也不想做那个被割了的一茬呀。
吃完了饭,惠娘吩咐如笙带芸湘去练声,她冲改改扬了扬下巴跟他说了句:“你到我房间里来。”改改便擦擦嘴,跟在她后头上去了。
如笙牵着芸湘的小手看他们两人上了楼,小丫头抬头,微蹙着眉头疑惑不解地问师兄:“二师兄,上海在哪儿?离我们很近吗?沦陷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它一沦陷我们就要跟着遭殃?”
“上海……”如笙一时半会儿不知道该怎么答,倒是四姨听了,在那一边收拾着桌子一边开口替他答了:“上海离咱们这坐船四五天就到了,咱们离那边也就是隔着几座城,若是它让日本人占了,我们这儿用不了多久可能也要叫日本人给打下来。”
“打下来?”
“嗯。”
芸湘低头看了眼鞋,又瞧了眼绕在她腿边的黑狗阿二。
“那……那我们,都会死吗?”
四姨抬头看了她一眼,正想说话,喉间一阵痒,猛地又咳了起来。如笙忙去倒了水给嬷嬷递上,他朝小师妹道:“谁说我们会死的?改改师兄会想办法的,他和惠妈妈总归是能有办法的,你好好听话就行了。”
四姨喝了茶,顺了口气,揉揉如笙这孩子的头。
“哎……你们好好听话就行了,不管怎么样,你们俩小的上头还有你们师兄撑着呢。一辈人就是亲兄弟姐妹,改改这个大哥一定会好好护着你们的。”末了,她又朝着俩孩子摆摆手,“好了,惠妈妈让你俩晚上好好练嗓呢,上楼去吧,我这儿也没什么好忙的。”
“哎。”
如笙正要去牵芸湘,四姨又忽然从后头把他俩叫住了:“等等,上头冷的很,如笙啊,你去厨房里面拿个暖手炉上去。我抷好了炭,你拿两个上去,一个给改改房里送去,晓得没。”
“晓得了,四姨。”
第二十四章
男孩子手里拎着两个铜手炉,后头跟着个小丫头,小丫头的屁股后面又跟着阿二那条狗。两人一狗慢吞吞的上了楼,如笙冲芸湘说:“你拿好了手炉,先去我房里面,我把剩下这个给改改师兄先送过去。”
芸湘说:“师兄,你房间里黑呀。”
“黑了你点个灯不就好了。”
“可我碰不到。”
如笙微微皱眉,思来想去,他只好朝芸湘伸出手,让她继续牵着自己:“那好吧,你可以跟着我,不过你得管好阿二,一会儿不管我往哪间房间去你都不准出声。”
芸湘小大人似得仰头看着他:“我才不会。你是不是想去偷听惠妈妈跟改改师兄说什么?”
老实的二师兄有些的窘迫的低下头,倒是芸湘反过来劝他:“去听呀,也好知道这事情有多吓人。师兄说要带着我们一起走,可妈妈不像是有这打算的。将来到底怎么样,我也想知道。”
“芸湘,如果我们走,你……你愿意一块跟着我们一块逃走吗?”
芸湘这时候却别开了眼睛,瞧了眼阿二。如笙察觉自己问的唐突了,挠了挠头正打算了结了这谈话,那丫头却又开口答了:“如若逃亡肯定得跟着家里人走啊。”
“啊,你……”
“除了这儿,我还有哪里有家啊。”
如笙听她这话先是一愣,继而面容舒展开,露出一个笑来,芸湘别开眼不再看他,扭过头冲着阿二虎着脸道:“阿二,一会儿乖乖的,不准乱跑,听见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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