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幅。
巨大的船身,将阳光隔绝在身后。这是一座名副其实的海上宫殿,海神也会为之汗颜。欢呼的人群,欢送的家人,满脸喜悦的乘客,满怀梦想的旅者,浓烟滚滚的塔一般的烟囱……静止的画面,将人生生拉入那个场景,耳边仿佛沸腾着喧嚣,有海的气息擦着鼻翼溜过。
第二幅。
只能算一张速写。裹着呢子大衣、头戴呢帽、工人模样的父亲,还有父亲怀中不安分地女孩。女孩的小手放在父亲宽大的手上,在炭笔的涂抹勾勒下,几乎化作实质的细腻和粗糙。女孩嘴唇微微张开,一定是看到了什么让她惊奇喜悦的东西,也许是跟在泰坦尼克号后面准备分一杯羹的海豚,也许是不知名的飞速掠过的海鸟。她的卷发乐此不疲地翻卷着,大眼睛仿佛在转动,像池塘里两尾活泼的金鱼。
第三幅。
头等舱餐厅。到处都是银光闪闪的瓷器和玻璃器皿,一尘不染的洁白桌布,还有神态高贵优雅的淑女绅士。看到这幅画,大家都屏住了呼吸,仿佛呼吸稍微粗重了就是对这些上流社会的天之骄子们的不敬。整幅画的目光聚焦处,是一个年轻美丽的小姐,她的姿态可以作为礼仪教科书的封皮,玫瑰花,藤椅和落地窗释放进来的阳光碎片勾勒出她的娇艳动人。可是,这位有教养的上流社会的淑女,右手里执着一支长长的香烟,她的下巴微微抬起,像是把烟雾喷在了某位邻座脸上。她的眼中是不易辨认的高傲,自尊,反抗和不屑,整幅画,隐隐掀起躁动不安的漩涡。
第四幅。
第五幅。
第六幅。
……
倒数第二幅,是正在下沉的船头。无数模糊处理、仅用色彩渲染的逃难的人群,裹挟着难以言喻的焦躁不安、惊慌失措。他们包围着几个提琴的乐师。乐师们闭着眼睛,全身心地沉浸在音乐的海洋里,身畔滔天的、灭顶的海浪仿佛消失不见。大衣有些褶皱,看上去是被风吹动着。他们的恐惧和不安早已融化在乐声里,他们笔挺的身体和平静的脸上,升华出绝对的超脱、坦然和骄傲。
最后一幅,整整一块画布上,盛着外溢的蓝色。涌动着透明的湖色和浓郁的黑暗。参观者的呼吸被掐断了,仿佛巨大的水压压向胸口。他们这才反应过来,这是海面以下的场景。画面中间偏下的位置,有一串气泡,也许是某个登记在死神名册上的可怜人呼出的最后一口气。那时的相机还没有水下拍摄的功,这幅画带来的震撼,仿佛不是颜料压在画布上,而是沉重的深厚的海水,压在每个人的胸口。画面角落不起眼的地方,几个小字蜷缩着,仿佛也被海水的压力压得透不过气——波塞冬的安魂曲。
就在参观者们离开上一幅画,庆幸地深深喘息的时候,就在他们以为到达尽头的时候,转过一个弯,一幅大得像壁画的油画,一改前面黑与白的单薄旋律和蓝色的独奏曲,裹挟着舞动的色彩,给所有人一个永生难忘的震撼。
画面很空阔,甚至是空荡的。这是泰坦尼克号沉没后的清晨。用笔和用色,本该是早晨的清淡,却仿佛多了什么,低低地匍匐在海面上,氤氲在空气中,压向每个人心里。这幅画名叫“沉船”,可是整个画面不见船的踪影。破晓的金色光线,倾斜着点亮了漂浮的木板,看上去是一块护墙板,映衬着原木的纹理和清漆的油润光泽。一条条光柱里,飞旋着细小的尘埃。木板上,栖息着一只海鸟,它偏着圆圆的脑袋,飞羽上溅了泡沫,宛如刚刚与暴风雨搏击过。它蜷缩着身子,蜷缩着脚爪,像是在躲避清晨海水的冰寒。海鸟微弯的喙上,叼着一枚镶嵌宝石的硕大戒指。在窄窄的光带里,这圈光环是那样珠光宝气,水光粼粼。也许,它曾佩戴在某位名门淑媛白皙的无名指上,引来歆羡的叹息;也许,它是某个年轻男子准备送给心上人的定婚信物,见证了恋人的喁喁私语和吸收终生的誓言;也许,它差点随着主人一起永远迷醉在波塞冬的怀抱;也许,它是海鸟从原本温软如玉、如今僵硬如大理石的青灰色手指上啄下来的……
天空如同一个倒扣的水晶碗,头顶,是催人泪下的蓝。
天,海,光影色块的交织变幻,受印象主义影响的画风,古典的、对某些细节的微妙把握和精准刻画,让艺术界难以为之定位。
也许,经历过这一切的人,早就有了对它的定位。征服,梦想,惨败,人性,辉煌,彻悟,和永恒的爱。
☆、成名
杰克并不算得上传统意义上的艺术家。在卡尔看来,艺术家都是些胡子拉碴、住在杂货间一样的小屋里、不问世事、做事不可以常理度之、天真固执得让人恼火又自命不凡互相争吵的蠢货。
杰克不是这样的人。
杰克说:“我首先是一个男人,其次是一个热爱生活的男人,再次才是一个热爱绘画的男人,不敢当‘艺术家’之名。”
最近,卡尔一直处于矛盾中,压抑,焦躁,心神不宁。
他对杰克豪言壮语过,发誓会把他介绍进上流社会(虽然杰克置之一笑不置可否),并做好了上刀山下火海奔赴战争第一线的准备。但他没预料到,几幅画,就敲开了杰克通往上流社会的坚固大门。
就像他没想到,在进军上流社会的路途上屡败屡战的莫莉,凭着她的沉稳、勇气和对别人无私的救助,取得了这个圈子的入场券。
美国上流社会,几乎每个家庭,都有亲人或朋友葬身北大西洋,甚至来不及临终忏悔就被海水灭顶。经历了这一切的杰克,可以把这场悲剧用颜料和线条渲染勾勒的杰克,当仁不让地成为他们的慰藉。他们需要有人来倾听,他们需要发泄做梦般的悲痛,他们需要一遍遍揭开自己的伤疤也在别人的伤口上撒盐,否则他们会彻底疯狂。
卡尔反复警告杰克,要他对金字塔顶层的华丽与肮脏做好准备,不过后来发现完全白费口舌。
15岁离家闯荡、游遍欧洲的经历,使他不畏惧任何挑衅和中伤,并足以应付得游刃有余;
对艺术的见解和表达,足够让附庸风雅的俗人、品位极高的雅士满意;
骑马、跳舞、打球、打牌的造诣虽然来自下层社会,却绝不会出丑;
明亮的如同高原湖泊的蓝眼睛、甜美稚气的容貌和灿烂清新的微笑,令最阴沉古板的老家伙都眼前一亮;
温和活泼的个性,像一阵春季的海风吹拂过每个人的心田,给燥热而阴寒的小圈子带来久违的清凉和温暖……
因此,当卡尔发现,杰克差不多俘获了每个人的心,而自己反到成为背景和陪衬的时候,不能不说,心情纷繁,五味杂陈。
杰克,如同一只刚刚睁开眼的幼兽,怀着善意和好奇打量着眼前的一切。纯洁,真挚,热情,生机勃勃,却完全没有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的青涩幼稚,也并非八面玲珑而令人生厌。他怀着真心实意的而非敷衍的兴趣与每个人打交道,再乏味再愚蠢的家伙,他都可以发掘出美的存在。
他红润的唇边,笑容是真诚的;他眨动的睫下,眼球是灵动的;他并不宽厚的手掌和稍显纤细的手指,描绘出无数动人的形象;他分享了许多女孩彩虹般的秘密的梦,他让韶华不在的贵妇人重温少女时代的青春和热情;他同自认为掌控地球的富豪们谈政治谈经济,许多见解让他们惊讶赞叹……
后来,杰克解释说,有亲身经历才有发言权。
当无数现代主义或超现实主义的艺术家为追求灵感而沉溺于酒精、大麻甚至鸦片的时代,杰克说:“灵感来自于生活,那么多人、那么多事要画。”很多年后,他骄傲地宣称:“我的画就是生活,我的画就是历史。”
杰克的大放异彩,一方面让卡尔骄傲不已,他想对全世界大声宣布:“看,这是我的人!”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卡尔也有种被侮辱、被损害、被欺骗、被背叛的感觉。
他被那些宴会沙龙占去了太多时间,必须晚上补回来!以生意人的精明算计着,卡尔绝不会让自己吃亏。
“Jack”的含义为,上帝的恩赐。
☆、自由
用颤动发青的嘴唇,亲吻你的名字。
用温柔甜蜜的童话,呢喃你的名字。
用偷渡银河的烟花,照亮你的名字。
用鬓角秋草般的白发,编织你的名字。
用盛装和美酒,展示你的名字。
用枪声和哭泣,祭献你的名字。
用钟的指针,定格你的名字。
用船的新舵,转向你的名字。
在小艇的船沿旁,镌刻你的名字。
在提琴的弓弦上,吟唱你的名字。
在圣经的扉页里,触摸你的名字。
在牧师的长袍下,紧握你的名字。
在咸湿的脸颊边,轻抚你的名字。
在没顶的海水里,呼吸你的名字。
当血已成冰,我攥紧你的名字。
当发已成冰,我敲打你的名字。
当心已成冰,我呼唤你的名字。
当夜已成冰,我点燃你的名字。
卡尔看完杰克写在一幅以泰坦尼克号为主题的画上的长诗,沉默半天,言不由衷地打趣道:“我认为你是一个画家,不过你也许要改变主意转行当作家?或者这幅画只是配合这首诗的背景?我觉得很奇怪,你难道不是一向自诩为‘最后的现实主义’,怎么转向了超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