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小客厅看到詹瑞麟和杜先生小声的说了点什么,然后这两个人就拿着腔调,心里知道那是杜先生在点他,而且是给足了面子,甚至是给出了本不应有的面子,这反倒让沈熙觉越发的看不清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了。
“刘妈的小馄饨,可不一般啊。您可细尝。”
老吴又适逢其份的搭了话。
沈熙觉笑着点了点头。他一直就觉得老吴不一般,在这杜公馆里他只是一个普通的管事,可在青帮里只怕也是一号人物,察言观色的高手。
“小沈。”
詹瑞麟一句小沈让沈熙觉心中一怔,两人从照面儿到现在坐在一桌吃了碗馄饨,连头带尾也不过两个小时,从商联会桌上的冷然离席,到杜公馆小客厅里的坐壁上观,沈熙觉实在想不出这位上海船王的这句小沈因何而来。
“你是个有福气的人啊。”詹瑞麟用帕子擦了嘴,喝了一口淡茶,笑道,“你知道吗,你能吃得上这碗馄饨可不易啊。”
詹瑞麟见沈熙觉一脸疑惑,笑出了声,转头望了一正喝着茶过口的杜先生,手指在碗边敲了两下,道,“这馄饨。你刚要没服个软认个不是,这会儿可就搁在你的供桌上了。”
沈熙觉蓦地一惊,虽没在脸上有多少显露,但着实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知为何好似又闻到了汇金楼那壶龙脑香片的味道。
“一个桌上吃过饭,就不是外人了。詹先生别吓着人家沈先生。”
老吴在一旁打了个圆场,也递了一颗定心丸给沈熙觉,这是清清楚楚的告诉他,这一篇翻过去了,以后青帮是不会平白无故找他的麻烦。
杜先生依旧淡然的笑着,放下了手里的茶杯,沈熙觉这才发现这会儿,他和杜先生、詹瑞麟的茶杯是一样的,刚在小客厅他还纳闷,明明茶盘里有杯子,老吴却给拿了个新杯子,原来那不是人家的讲究,而是根本就是备着他没命走,一个死人用过的杯子忌讳。
“年青人知勇不难,知退不易。”杜先生说着看向了沈熙觉,“可一个勇字,却成不了大事。”
詹瑞麟从联会走了之后就到了杜公馆,把会桌上的事跟他说了仔细,杜先生起初只是出于好奇,一个能上詹瑞麟又气急又欣赏的年青人到底是什么样,于是派了人去接,结果照了面才知道原来是那日在法国领事馆见过的,也是那晚他也从法国领事那里知道了沈熙觉去领事馆的目的。
杜先生半生阅人无数,十四岁便入了帮会,什么人没见过,他的眼光可是毒的很,什么人能交,什么人只能利用,心里早就明镜似的了。小客厅拿话试了,确实也和詹瑞麟告诉沈熙觉的一样,他若只是一个张狂的年青人,只怕这会儿已经没命吃这碗小馄饨了。
“上海的局势不定,我们这些人心也难定,既然存的都是一样的心,那是南是北又有什么分别呢。”
沈熙觉点了点头,确如詹瑞麟所言,同仇敌忾何分南北,连洋人都着急上火了,中国人自己怎么还能端着不急呢。沈熙平告知他天津驻军已经南下,看来蒋委员长的电文不是虚的,如今的当务之急就是先自救,只有先自救才能等到援兵。江湾、吴淞口一线战事激烈,一但日军增援部队突破吴淞口,上海就真完了。
“不瞒两位先生,民国二十年我在奉天,转眼之间遍地日旗,身为中国人实在不想再经历国土沦丧之耻。”
“上海,丢不了。”
杜先生字字掷地有声。
餐桌上,三人又聊了一会儿,杜先生话不多,但沈熙觉听得出来詹瑞麟说的便是他心里想的,打仗帮会插不上手,需要团结方能抗御外敌。以黄老板、张先生、杜先生三人之力是可成事,但却也难真正团结,说白了利益面前谁又没个私心呢。
粗粗聊过之后,依旧是老吴送沈熙觉走。出了客厅没走多远,便听到有人远远喊了一声,“二少爷。”
沈熙觉停了脚步寻声望去,一个身影从对面的小楼廊檐下跑了过来,沈熙觉瞬间眼睛一热,糊了目光。
“二少爷。”
“裴英……”
五年了,五年前天津,裴英被押往云南,一去便生死不知,没想到居然在杜公馆见到了。
裴英也是红前眼睛,这是见到亲人了,多少心酸往事上了心头,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老吴在一旁看着,说了声,“我还有事。小裴,你帮我送一下沈先生。”便转身走了。
裴英那年被押往云南开矿,半路遇到了混乱,一多半的人都死了,他受了伤被猎户救了,伤好了准备回沈家看看,回到沈家正赶上沈元钊被绑,沈家上下乱成了一团,又从门房得知裴管家去逝了。裴英是个硬骨头,那个时候他就决定了要出去闯闯,闯出个名堂来再回沈家,于是便去了那人都说满地黄金的上海滩,先是从码头的船工干起,后来就入了青帮,自小也是读过书识过字的,船工头就把他介绍给了公馆的吴管事。
办事利索口风紧,而且最终要的是讲义气,很快吴管事便安排他在公馆里当起了司机,说是司机,其实就是杜先生的保镖。
“你不回天津,也该捎个信给我们。”
裴英点了点头,挠了挠头笑道,“我不是想混出个名堂来再告诉你们吗。”
沈熙觉知道他,裴管家不在了,他又不是沈家的仆人,回去了也名不正言不顺,更何况他是为了沈家遭难的,沈家必定不会亏待他,这一来二往的他到心里不踏实了。
别了裴英,坐在回公馆的车上,沈熙觉望着窗外树影感到了一些倦意,此时此刻他想要有个人陪陪他,只是相对而坐不发一言,至少让他觉得不是孤身一人。摇下车窗,冰凉的风吹进了车里,点了一只烟吞云吐雾之间,似是回到了顾家老宅的雕花楼。
炸响的□□引来阵沙石乱扬,枪声不绝于耳,指挥部的帐篷里,顾廷聿正和何铖商量着事,冯经年带着一身灰尘跑了进来,拿起茶杯灌下两杯白水。
“这多少天了也攻不进去,小鬼子这是来真的啊。”
“老冯,难不成你还以为他们跟咱们玩吗。当然是真的。”
顾廷聿看着桌上的军事布战图,皱着眉头。他们南下驰援,本想里外夹攻切断日本人的军事长线,但是这次日本人配备的士兵和武器都十分精良,就是卯足了劲要攻下上海,所以他们内外夹攻的计划并没能起到真正的作用。
日军从吴淞口登陆直逼沪上,空军那边也打的火热,上海现在是腹背受敌。上峰命令,就算打的只剩最后一个人,也一定要切断日军的长线攻势,给外围增援部队挺进上海的切口,否则以陆军的战备和目前断饷断粮的局面,上海可能真的会保不住。
十九军算得上是陆军精锐军,77师能驻守京津重地,自是精锐军之下的精锐师,冯经年和何铖都是猛将,上峰是指着他们能打开缺口,所以下了死命令。
顾廷聿本也是胸有成竹绝对能突破防线,一举攻入汇合沪上作战部队,从而反攻的,可是他千算万算,没算到他们近战部队拼了命的打,外沿部队却拖延战局,东北军没能分散施压,导致日军主力部队全线南移。
“妈的。”冯经年骂了一句,重重的放下了搪瓷茶杯。
当兵的不怕战死沙场,可被自己人坑死,实在是心里憋屈。
“致电军部。”顾廷聿一声令下,通讯兵跑到近前,开始记录。“77师参谋长顾廷聿,请上峰令。请调野炮连,集中火力突破。誓死切断敌军长线。”
顾廷聿目光如炬,这一张军事布战图上的每一条线,都像他脑中的神经,已然绷到了最紧处,殊死一战,不成功便成仁。
☆、【十六】
淞沪之战持续了整整六个月,日军约7.7万人,中国军队5万人,双方参战人数近13万。共毙伤日军10254人,中方军队总伤亡14104名,民间失约为十四亿元,闸北华界的商号被毁4204家,房屋被毁1.97万户。同济大学、复旦大学、上海法学院等均遭轰炸。
一场浩劫过后,上海满目疮痍,但在经历了这场战争之后政府清醒了,原本党内宁粤对峙终告结束,党内各派系达成了一定程度的团结。然而,长达数年的攘外必先安内的国策,直至国共合作为止。
转眼到了九月,上海又重新恢复了万国大都会的风貌。中秋佳节,董会长牵头,邀了上海各界共庆战事告结,这样的场面自是少不了市长、警察局长、各国领事。
上海局势危急之时,虽然沈熙平张罗的粮食如期送达,但是一度通讯闭塞,沈熙觉一直没能联系上天津,直到昨晚他才打通了家里的电话,也只说了没两句便又断了,不过总算是报了平安。
自从杜公馆别后,裴英到是时常去看他,一来局势不安,裴英有些担心沈公馆里只有老妈子和管事,没人能帮手。二来是因为杜公馆的管事老吴,他总是让裴英上沈公馆瞧瞧。
五月份的时候日军大批的撤退,上海安定了许多,詹瑞麟差人来找过沈熙觉,两人在蓉园茶楼见了面,当时坐陪的是詹瑞麟的二公子詹奉俞,闲聊的茶会却又没那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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