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民国二十一年,下野不足两个月的蒋公,被国民党中央政治会议任命为军委会委员长,于1月30日发表《告全国将士电》,“淬厉奋发,敌忾同仇,枕戈待命,以救危亡。”
电文发布后沪上军士气势大振,2月1日,蒋公在徐州召开军事会议,讨论对日作战计划。4日,国民军委会划分全国为4个防卫区,并决定,各司令长官除酌留部队绥靖地方外,均应将防区内兵力集结,以便与日军周旋,同时电令川、湘、赣、黔、鄂、陕、豫各省出兵做总预备队。并计划以第一防卫区部队司令长官张学良向东三省挺进,以牵制日军,使其不能有在上海扩大侵略的余裕。
天津77师整装待发,顾廷聿率21旅和33旅赶赴沪上增援,许朋韬率7旅驻守天津。
顾廷聿自从沈熙觉离开天津那天起,便没有回过沈家,现在要随军调往上海,若不回去和沈芸妆交代一声,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向许朋韬告了2个小时的假,顾廷聿回了趟沈家,沈熙平出门办事尚未回来,家里只有沈芸妆。
沈芸妆的小院紧挨着老太太的院儿,布置的清静雅致,院里种了几盆兰花,养的十分不错,赶上太阳好的时候便端出来晒晒。对着小院的窗边有一台缝纫机,是沈熙觉从广州给她弄来的泊来货,早前她闲在家里做针织,沈熙觉怕她弄坏了眼睛,便弄了这么个东西给她打发时间,自打有了这台缝纫机,沈家上上下下就从没缺过新衣服。
轻轻地推门进了屋,炕墙烧的暖暖的,屋里好似到了阳春。沈芸妆穿了身湘色的旗袍,披着白毛衣坐在缝纫机前正车着衣服,全神贯注一点儿也没听到顾廷聿推门的动静。顾廷聿站在门边看着她的身影,久久不敢接近。
相见亦是无言,想说的话不能说,说出口的只是谎言和敷衍。
曾有那么一刻,顾廷聿也想就这么罢了,和沈芸妆好好的过日子,那时他想置办个住处,但是心被挂住了,挂在了另一个人身上,想断了这挂碍却怎么也断不了,或许这才是人和动物之间的区别吧,从来心都不是由脑子控制的。
分不清从哪日开始,顾廷聿开始退避沈芸妆,因为她的善良,因为对她的愧疚。但他却分得清那一日,决定不再欺骗、不再隐瞒的那一日,卫兵的一句通报,他只觉得一瞬间脑子空了,耳边只有嗡鸣声,不知怎么开的车,横冲直撞的进了城回了沈家,眼里没有其他人,直到冲进了沈熙觉的小院,见到他衣服上袖口上的血,那么的扎眼。
身为军人,看过多少生死,顾廷聿觉得他已经可以看淡生死了,却只听到一句通报血都好似的冷了,那一日他和沈熙觉背叛了所有人,选择了彼此,世道难容的彼此。
“芸妆。”
一声轻唤,窗边的女孩儿像是不敢相信似的看向他,愣了一会儿方才笑了起来,那个笑让顾廷聿心痛。
“回来啦。”沈芸妆幸喜的起身迎了上来,目光半点儿也不曾离开过顾廷聿。
顾廷聿点了点头,他只是来向她告个别,要上前线了。
“上海?”听完他的简短说明,沈芸妆不由的愁上眉头,一来是因为相见的短暂,二来则是因为他要去的是战事激烈的前线。
“我是参谋长,打仗的事儿自然归我管。战局紧迫,我下午便要起程了。”
沈芸妆虽是担忧,却还是点了点头。
早前,便听许夫人说过,当军官太太表面看起来风光,可心里的苦只有自己知道,太平世道到也罢了,可这世道就从来不曾真正太平过,不知道哪一天男人就要上战场,有些就回不来了。所以有眷村,那里的太太们和军队里的男们一样,高籍军官的太太就得照顾底下的太太们,若是男人们回不来了,就要好好的安顿那些太太们,送她们回家。若是太太先不在了,便要帮着照顾他们的子女,就跟自家孩子一样。团长以上的太太多半不住在眷村里,但责任还得担待着,这便好似是军□□子和军□□子之间的袍泽之情。
沈芸妆自小便受母亲和哥哥的照顾,回到沈家之后老太太又把她一直带在身边,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能力去照应别人,但作为参谋长太太,她已有了这份心存着。
“去吧。我等你回来。”
锥子扎进肉里的疼就是此刻顾廷聿的感受,就在刚刚,他还想从芸妆的口中打听沈熙觉的下落。如果沈芸妆能任性一些、刁蛮一些,也许他就能少些愧疚了。
十天了,顾廷聿没一晚能睡好觉,沈熙觉若不是失了自由,怎么可能不来找他,若不是没出几日便收到全军待命的命令,他必会跟师部告假,想办法找到他,就算找不到也要确定他安好。
“我要回去了。”
顾廷聿坐不住,无论是因为战局,还是因为沈熙觉,又或者是因为沈芸妆。
“等等。”沈芸妆叫住了他。急勿勿的走到柜子别,从柜子里拿出了好几件衬衣,包了个小包袱递到了顾廷聿的手里。“也不知合不合身。除了衬衣,我也不会做什么别的花样,你将就将就,等回来了我给你量量,做几套长衫。”
通情达理、温柔贤惠,沈芸妆具备了一个男人梦寐以求的妻子的所有条件,娶到她应是那个男人一生最大的幸运,可偏偏她嫁给了自己,顾廷聿不由的为她难过,这是她最大的不幸。
轻轻的放下手里的包袱,那重量仿佛里面装的是千斤巨石,压的顾廷聿折手断脚。“芸妆,有些话我想告诉你,我……”
“我知道。”沈芸妆黯然一笑,低下了头,目光落在自己脚前的一片地面上,搅了搅手里的帕子,说道,“你心里没有我。”
顾廷聿不禁一怔。
“其实,当初我去奉天是为了二哥和你。我想过,若回程的时候你跟我说你不愿意,我也不会怪你,咱们就当没这回事,回了天津把和离书交了便了结了。”沈芸妆抬头怯怯一笑,“我看得出你有心事,你不愿跟我亲近,你心里有别人。”
顾廷聿努力压制着紧张和不安,像一个被捉到的小偷,连大气儿都不敢出。原以为能理直气壮的认了,原以为能利利索索的说出口,可原来一切真的都是设想,真正到了这个时候却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哥说,你这个内敛慢热的人,好些话不好意思说。他总让我别多想,他还说他拿命担保,你会是一个好丈夫。…我当然相信,所以请先别说你要说的话。我会等,等你放下原本心里的人,等你愿意和我一起过日子。咱们还有很长的时间,不是吗。”
顾廷聿眼前朦胧,沈芸妆的笑容被水光遮住了。想着她因为自己的疏远而忧愁过,想着沈熙觉向她担保,想着他们三个人倍受内心的折磨。
“对不起。”
三个字,倾注了一辈子的愧疚。
“我不忘掉。”
四个字,剪断了最后一丝希望。
“芸妆,一切的错都是我犯下的。我不能让你继续空等下去,不值得。”
沈芸妆的笑容渐渐凝固,取而代之的是悲伤绝望的眼神,却还在勉强自己冷静,不去哭闹、不去怨恨,至少这样不会显自己太凄惨。
“……你,也想过和我一起的,对吗?”沈芸妆的声音颤抖,强压住的哽咽依然明显,“你说过,会给我一个家。”
顾廷聿是一个军人,每一次上战场都抱着必死的决心,若不是调往前线他会和沈芸妆慢慢的来说这件事,但现在他只有几个小时,他来不急安慰她,无论这场战争之后是生是死,他们都不会再有一起过下去的可能了。活着回来,再与她细细说清楚,该认的罪一定会认;若是回不来,依她的性子,她便是要守一辈子的,那不是更加亏欠她了。
“我想过。因为想过,所以确定,做不到。”
沈芸妆终于哭了出来,那些眼泪不只是此刻的心痛,还有往昔的委屈,太多太多的委屈。
“无论我说什么,都不能表达我对你的亏欠。芸妆,一切都我的自私。…你二哥是为了救我,才求你去的奉天。他盼着我们能好好过日子,我也努力过,可能是我太笨了,我没法儿心里藏一个,面儿上再去好一个。骗了你,对不起。欠了你,对不起。伤害了你,对不起。辜负了你,对不起。”
如果感情说放就能放,也许就不值得追忆、不值得珍藏了。顾廷聿耿直的活到现在,面对芸妆他做了一辈子最不耻的骗子,除了对不起,不做任何狡辩。
“……二哥知道吗?”
顾廷聿回避了沈芸妆质问的目光,沈熙觉沉甸甸的压在他的心上,虽不相信沈熙平真能对自己的弟弟下手,但是万一呢,他不敢想那个万一。而此刻,芸妆的质问更让他心虚,沈芸妆受到的伤害会数倍的烙在沈熙觉的心上,这一点顾廷聿很清楚。
“他知道。”
沈芸妆哭着笃定的说道,不由的苦笑了起来,锥心刺骨的痛,她最爱的两个人合伙骗了她。
顾廷聿沉默,他不为自己和沈熙觉辩驳,因为本就不可辩驳,无论起因是什么,这个结果都是他们种下的因,他们都不值得原谅,他们是共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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