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新群感受到他的压迫,下意识后退一步,他比和春矮了半个头,气势上本已经天然缺失,又一副惧怕的模样,看起来真是非常让人像捏死他。和春看着,因为不能捏死他而难受极了,他木讷地说一句“是啊”,就立刻把和春惹地暴怒。
“守你姥姥!你也配?这么喜欢守,你不如去给我爸妈守几年坟!”
他吼得不高声,就是有种呼之欲出的混蛋感,仿佛少年时期的校园恶霸、流氓头子上身,随时能做出点什么混蛋事。莫新群活了四十多年,除了搞小动作拿手,别的都怂,一听这话,急忙向曲景明求救地望去。他还不知道老太太醒了。
结果,是老太太出了声:“你回去吧,不要你守,你不用再来。”
这时候的老太太竟然是清醒的,她的目光懒懒地在面前的三个人身上扫过,最后微微闭上眼睛:“跟你妈说,我们家不需要赎罪,互相不要见到对方,保个平安吧。”
莫新群无措地搓搓手,去看曲景明。他早觉得,这位穿白大的人最好了,是比较冷静的。
只见曲景明对他摆了摆手背,顺了老太太的逐客令。他内心松一口气,多年混社会的习惯让他冲所有人低头弯腰拜了拜,然后飞快地滚了。
病房里剩下三人。和春厌恶地把刚才莫新群坐过的椅子丢开,自己重新拉了一把,在床前坐下,也不跟曲景明说话,只对老太太嘘寒问暖:“大妈,你饿不饿啊?感觉有没有哪里疼?”
陈老太睁眼,视线随便挑了一处落下,定定盯着,不搭理他。
他撇撇,拿手在老太太面前晃了晃,语气有点撒娇:“大妈,我知道你清醒着呢,别假装不认识我了。”
陈老太慢悠悠地抬起眼皮来,看他一眼,算是表示自己确实清醒着呢,但不想理他。
自从她患了老年痴呆,每次醒来脾气都让人摸不清,和春其实已经习惯了她的冷待。但曲景明并没有,他看着,很是替和春委屈,但他的立场与陈老太更疏远,实在做不了和事佬;何况,和春似乎还在怪他让莫新群进来呢。
一时间,病房陷入沉默。过了许久,陈老太突然开口:“你是个正经人,不要冲动。”
这话说得有点前搭不上因,后够不着果,但在这个情境下,和春是听明白了。他小时候熊是熊,但大妈的话他是听的,一来是大妈正经教训起人来,道理还是很站得稳的,二来是大妈脾气大,不听就要挨揍。因此,他听大妈话的意识形成了条件反射。
“我明白,我不会乱来的。”他低下头,两手交握,互相捏了捏虎口,又安慰道,“大妈,你别担心,也别拿我爸那件事往心里去,都过去了。你好好治病,过两天我们就回家。”
闻言,陈老太终于肯把目光转过来,眼里竟带了点看破红尘的笑意,好像她自己无论对和永联那件事,还是对“过两天到底能不能回家”,都看得很开,倒是有点为看不开的和春无奈、可惜的意思。
和春很快被她看得心虚,稍稍垂下眼眸:“大妈,景明是医生了,他一定会想办法治好你的病的。”
可是说完之后,自己似乎也觉得这话太自欺欺人了。医生各有所长,曲景明胸前的牌子上还明晃晃写着肾内科呢,关她神经内科什么事。
陈老太抬手,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被子:“我差不多了,这一辈子,也做了不少事情,不算活得碌碌无为,遗憾是有一点,但谁没有遗憾呢?景明……”
听到她喊曲景明,两个年轻人都一惊。和春对曲景明的确是有一点点怄气,但这会儿还是立刻就提心吊胆上了,回头盯着曲景明,有点着急,生怕大妈要当场棒打他们俩。
曲景明站在离床半米之外,微微弯身回一句:“大妈。”
陈老太叹了口气,同他对视片刻,道:“你辛苦了。以后,家里有什么事情,希望你看在你姨的份上、大春的份上,一道尽一份力。”
曲景明望着她:“我会的。”
陈老太点点下巴,她的目光仿佛找到了一个新的聚焦点,就那么看着曲景明,眼神说是有情,又茫然而涣散;说是没有感情,又那样一动不动,定定凝视。过了好半晌,才疲惫地再次闭上眼皮,稍微动了动自己的身体,躺得舒服些。
“你们都不用守了,回去睡觉吧,我没什么大不了的事。”说着,她挥挥手,“早上想吃小米粥,烧卖,黄豆浆。”
和春跟曲景明对视一眼,两人看看老太太,怕打扰她入睡,便出了病房。真要都回去,那是不可能的;和春爬起来跑过来,本来就是换曲景明的,当然要把他轰回去。然而,曲景明拎拎自己的白大褂,耸耸肩头:“我跟人换了夜班,就算不守夜,也得上班。”
和春:“……那你回去上班。”
曲景明自知没办法把和春劝回去,所以这个提议他倒没有反对,只把自己胸前的牌子提了提,道:“肾内科在四楼,有什么问题可以来四楼找我,我不是在科室的大办公室,就是在值班室,都在靠北的尽头。”
和春没好气:“知道了。”
曲景明看了看四周,见没有人,换了个方向站,然后悄悄勾起和春的手,靠近他,低声哄道:“生气了?是我不对,我不应该把那种人放进病房里,明天我跟齐主任说,不要逼她儿子来了。”
和春低垂眉睫看他,还堵着点气:“我本来有话想跟你说的。”
曲景明:“什么话,现在也可以说。”
和春轻不可闻地微微一叹:“也不着急,还是等大妈情况好点再说吧。”他捏了捏曲景明的手,力气有点狠,“我不是真的怪你做事不对,你成全齐主任的心意我明白,只是我看了,多少有一点和你站在了对立面的感觉,就一点点......唉,其实不值得和你闹不开心。”
曲景明笑了笑,“嗯”了一声,带点鼻音,和春觉得怪好听的,问他:“你是不是挡住摄像头了。”
曲景明看着他,显然是。和春看懂了,当即低头在他鼻尖亲了一下,又唇舌交缠了一会儿。这在大多数时候都是比言语更能传达感受和态度的交流方式,于是,一番交流下来,他们那一丢丢间隙就此被填满。
目送曲景明去电梯后,和春转身回了病房。他不知道陈老太睡了没有,只是试探地问了一句:“大妈,你睡了吗?我可不可以跟你说会儿话?”
陈老太没有给反应,和春盯了一会儿,看她真的没什么要回的样子,有点失望地坐下了,掏出手机准备靠现代人的毛病度过后半夜。
这时,他听到陈老太说:“你怎么不讲了啊?”
第72章 逝去
和春从小就话多,不讲还好,一旦打开话闸子就没完没了,起初还只是说说自己和曲景明,老太太半睁半闭眼睛听着,不大回话,最多叹一口气,表示不同意与无奈。后来扯远了,就没边没际……和春觉得,自己在那一个凌晨,把一辈子的心里话都对陈老太说完了。
到天边微亮,他说累了,老太太也听累了,抬抬手,指指他的脸:“眼睛都肿了,回去睡觉吧。”
和春何止眼睛肿,还红通通的,好像哭过一样。陈老太那样看着他,病房里的灯光和窗外透进来的晨光交织,他的脸在这样的双重光线下,反而有些晦暗不明。
陈老太定定看着他,像是失了神,过了好一会儿,又说:“怎么还不走。”
和春回视她,有点撒娇:“大妈你不是还盯着我看吗,我怎么好意思走?”
老太太吸了口气:“怎么长不大啊……”顿了顿,低声叹,“长不大也好,小孩子什么都敢做,你爸……也一辈子都没有长大。”
说着,她对和春笑了:“你要是我生的,我就打断你的腿,要了你的命,陪我去给你爸道歉。可你总归不是我的儿子,我只能盼你以后好自为之,过得称心些。”
说完,她挥挥手,又让和春赶紧走。那时候,她的精神看起来非常好,好像真的能够过两天就回家似的。
和春畅畅快快倒完了一肚子豆子,整个人既十分轻松,又感到几分没来由的空虚,加上是刚刚发完一天烧的身体,确实需要休息。
他便听话地出门跑了一趟,给老太太买她夜里指定的早餐,再回来的时候老太太睡着了,他就把东西放在了桌上。
这天是周末,顾尚源早上也会来看外婆,于是他给顾尚源发了条短信,叫小孩儿等外婆醒了,一定要给她吃早餐,然后自己去四楼把曲景明拐回家补觉了。
到了下午,突然接到顾尚源的电话,小孩儿说:“外婆想见你们。”
意思就是两个人。和春像是有什么预感似的,心里“铿”地一抽,握手机的手指下意识往里曲,有点讷讷地回:“好,马上就去。”
曲景明回头看他,他们对视了一会儿。那一会儿里,好像彼此的目光就是倚靠和支力,凭借这份相视的力量,他们咽下了这说不清什么心情的片刻时光。
曲景明抿抿唇角,站起身,拿上和春的车钥匙,说:“我们走吧。”
他们两个到病房的时候,家里人基本都在了,只差了一个和容。老太太听到一点动静,就睁一次眼睛,看到是和春跟曲景明进来的时候,那一睁眼的时间长了些,视线在两个人脸上逡巡了一阵,又不感兴趣似的闭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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