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容看着莫淑芳,表情微妙地变了变,直白地问:“他怀疑这孩子是我生的吧?”说着,大概是自己都觉得好笑,她低声发笑,喃喃道,“也是,他到了盼外孙的年纪了。”
面对她的问题,莫淑芳并无异色,笑容仍旧一丝不苟,可见和永联就是这么想的。和容动动脚趾头都能想象到,那位跟家里老太太一样日渐苍老的走私大佬派人悄悄观察曲景明的长相,寻找孩子和自己女儿相像的蛛丝马迹,而这种仁者见仁的问题总会在心理作用下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他最终偏向相信自己的女儿悄悄生了个娃儿。
自打突破离婚大关,这位大佬的思想真是越来越开放了,凭着几年前在市医院妇产科孕检室门口偶遇女儿,就以己度人地猜女儿搞了事情,现在还大大方方拿钱来认私生外孙了……和容越想越好笑,常年冷淡的脸被丰富复杂的笑意抻得生动起来。
她不打算解释当初偶遇是去陪薛冰冰的,面前摆着一堆钱,不拿白不拿,何况曲景明确实吃喝上学都要用钱的,薛冰冰还不一定能稳定给,多点备着总没错。她坦然朝莫淑芳道:“替我谢谢我爸,莫姨,也谢谢你。”
莫淑芳见她这样轻易收了,反而有些意外。这么多年,她们之间的位置注定她们彼此观察,和容那点傲性她一清二楚,大学四年和永联给女儿的钱全被退回了,打款的账户是她的,那些退款也是退回她那里,至今一分没动,今天替代了和永联给“外孙”的钱拿过来,本还想费一番唇舌送出去,因而一开始就搬出了“你不答应我可要遭殃”的话来……
到底是知道生活不易了吧?莫淑芳突然有几分说不出缘由的痛快。
她曾经觉得自己和这个小姑娘很像,从小生活就乱七八糟,爹不疼娘不养,顶多偶尔被娘当筹码用……明明都是苦命的蝼蚁尘埃,凭什么她就整天一副清高出尘的模样,凭什么她就端着一脸“不屑你们这些俗物”的轻蔑,凭什么她敢视钱财如粪土!
她等着看她折腰,已经等很久了。
“谢什么,这都是你爸爸的心意。”她变换了一下笑容的内涵,摆出几分恰当的犹豫和不好意思,又从包里摸索出一张卡,动作迟疑地往和容面前推,“这个,这个呢,是我的心意,容容,你看你,是不是也给我一个面子。”
这卡才是和永联要给“外孙”的。
和容垂下眼眸,去看那张卡,笑容比刚才又复杂了些,眼神却抿着一丝寒意,纵是阅人无数的莫淑芳,也看不懂她这个笑容是什么意思,只觉得原本装出来的心虚被抽空了一层,变成真的心虚,她有点着急地用指尖扣了扣卡,说“收下吧,密码是你生日”,便飞快地收回手,站起来。
和容随着她的句容抬起头,惊问:“莫姨,回去了?”
“是啊,公司还有点事情,最近你爸看了个山头,想租下来,我今天正要去跟领导默默嘴皮子呢。”莫淑芳把理由说得扎扎实实的,包已经拎起来,挥挥手,“我先走了,容容,你东西收好。”
和容没有说话,只是顺势挥挥手,目送她走了。独自坐了半晌之后,将牛皮纸袋和卡都装进自己品相寒碜的单肩包里。
这天晚上放学回家,曲景明莫名其妙地受到了和容仔细观察的待遇,和容像没见过他似的,把他一张脸仔仔细细看了几轮,一副所有所思的样子,正在曲景明忐忑不安的时候,只听见她突然对陈老太问话。
“妈,你觉不觉得明明有点像我?”
陈老太瞟来一眼:“你是指哪方面?”她认真地说,“贱脾气是挺像的。”
再次无辜挨骂的曲景明:“……”
和容对这句话一点没反应,仿佛她妈不过是放了一个屁。她自凭亲眼观察,兀自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并给予了自己肯定的答案:“还真有点像,这嘴唇,多薄,不笑不说话,跟我一样。”
陈老太:“男人嘴唇薄,薄情,你爸那个人渣就是个例子……”
和容没搭理她,眼见她就要痛陈历史,便拉起曲景明上楼洗澡去了。曲景明早就对她们的相处方式见怪不怪,同样对孤独自艾的陈老太没了起初就寥寥无几的同情,心安理得跟和容上楼。陈老太在后头看着,摇摇头,暗想,确实薄情。
和容一边给曲景明准备洗澡水,一边问题他这天在学校的情况,问到和春:“那小子没再来找你麻烦吧?”
曲景明踟蹰了片刻,拧着眉头,艰难地回答:“算是,没有吧……”
和容疑惑,转头看他:“怎么回事儿?”
曲景明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低着头憋着脸,半天没说话,憋得脸都红了,终于在和容一巴掌拍到后脑勺的时候,苦大愁深地说:“他是没有欺负我了,但很烦人。”
第6章 欺负
曲景明说,和春一天往他教室跑了三趟,下午上体育课的时候,还往操场跑了一趟。简略说到这里,又不详叙了。和容斟酌试探着往深了问:“他跑去找你干什么?”
曲景明揪着衣角面露难色:“聊天。”
和容皱皱眉:“聊什么?”
这点曲景明倒是回答得毫不费力:“你,老师,鼓号队,羽毛球……”
和容自然是必聊话题,不知道是不是向往别人有兄弟姐妹,和春对自己这个年龄差巨大的姐姐十分殷勤,达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老师是每个当学生的人都要暗戳戳咀嚼偷偷骂的对象;鼓号队是和春升上三年级后新加入的组织,今年练好了,明年每周升旗仪式和平时大活动,他都可以穿着制服笔挺笔挺地上台,自然要吹一番的;羽毛球大概是那节体育课的即兴发挥。
都是些平常的话题。和容就明白了,自己这个弟弟并没有去欺负曲景明,只是谨遵姐姐吩咐“照顾”他,真的去聊天了。
可惜曲景明长那么大,最不擅长的就是跟人聊天,人小小的,心里却住了个如履薄冰颤颤巍巍的老头儿,三脚踹不出一个响屁,开口之前,要先把话从胃到喉咙来回过滤七八趟。和春头大脑子空,又万事不过心,哪里懂得这点。
和容没再多问,摸摸曲景明的脑袋,说:“你烦他就不理他好了,他那个人就是那样,过几天就不会这么啰嗦了。”
曲景明叹了口气,垂下眼眸,讪讪地回答:“好。”
和容看他虽然满脸苦恼为难,但没显露厌恶抗拒,也就放下心,让他早点睡觉,自己离开了。
曲景明却没能立刻睡着,他的世界复杂而敏感,起初薛冰冰把他丢在这里,他是害怕而抗拒的,但小小年纪懂得人在屋檐下该怎么办的道理,所以表现还不错。平心而论,和容除了冷淡些,对他又还不错,小孩子的心脏很好捂,他这就被捂热了。
热过就会怕冷却。横空冒出来个满嘴姐姐长姐姐短的和春,让他极度没有安全感,一见和春,本能就是先警惕,别的都靠后。夜深人静时刻,便穷尽自己的想象力勾勒一出争宠大戏,照常想累了才睡着……都怪薛冰冰以往爱看宫斗剧。
曲景明对和春改观,是在发现那个脑残的话并非吓唬人的虚言之后。
人看人,多半天生带着歧视,小孩子尤其毫无遮掩。曲景明一个外来的,既不会讲本地话,人又长得细皮嫩肉的,与沿海沿边晒得半黄不黑的孩子们从视觉上看就非常不一样,让人打眼一瞧就想欺负。
所以,过了最初的观察期,他很快就体会到了真正的欺负。
学校早上第二节 课下课后有课间餐吃,孩子们自己带碗下楼排队盛。这天早上,他从教室后面的储物柜拿出自己的碗,发现沉甸甸的,不祥的预感和手速同时发挥,他打开饭盒盖的手都是凉的、抖的——果然满饭盒东西。
黄色的液体,里面乱七八糟地浸泡着一些污秽的垃圾,冲鼻的气味告知他,那液体正是新鲜的尿液......跟和春的举例一模一样,毫无创意,但仍然不失刺激。
做坏事的人现在一定正在观察他的反应,不能让人得逞看他笑话。曲景明这样暗忖着,便强行叫自己镇定,发凉发抖的手搭在柜子里片刻,慢慢听话地冷静下来,然后他若无其事地关上柜子,回到课桌前。
不惊不乍是他能表现的极限,不管他怎样拼命自控,慌乱和无措仍然如网一般布满他的心,他除了坐下来让自己的身体舒服点,一时没有别的清晰想法,模糊闪过的有揪出坏人、告诉老师、以牙还牙、课间餐怎么办……一类的问题。
但没一个问题有答案。
同学们都陆陆续续离开教室,他还没有朋友,没有人来问他为什么不下楼,他也不希望谁来问,万一来的正是做坏事的人呢?那不就是来看他笑话了?
因此他像薛冰冰走的时候打定主意不哭一样,又打定主意缄默,哪怕等会儿老师来问,他也准备用肚子疼糊弄过去。
五分钟过去,十分钟过去,一刻钟过去。陆陆续续有同学吃完回来了,储物柜又被频繁地打开关上,他更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坐在位置上看课本,依旧没有同学来问他半个字,只有同桌蹦蹦跳跳回来呆了一会儿,惊讶地说了一句:“咦,你今天这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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