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容放下碗,上了楼。过了一会儿,又下来了,端个脸盆,拎着一个小塑料袋,坐回饭桌前,收拾出一角放东西,拍拍曲景明的脑袋:“抬脸。”
曲景明听话的抬脸。
和容用棉签给他涂药水,手法生疏但动作轻柔得有点小心翼翼,曲景明盯着她的睫毛看,能把每一次颤动都看清楚,不知怎么的,刚才死都要憋住的眼泪就忍不住了,咕嘟咕嘟聚成一滴、一串,从眼角淌出来。
和容一边用冷毛巾给他擦眼泪,一边说:“忍忍,这点疼而已,不要哭。”顿了顿,又说,“明天我送你上学,跟那臭小子说说,他以后不敢欺负你。”
曲景明眼泪流个没完,陈老太在一旁看了,马上又找到新的切入点指责和春、同情曲景明,似乎完全忘了自己平时没少欺负这个小拖油瓶。
和容给曲景明涂完药,拉着人上楼,给她妈丢下一句:“你这样整天肝肠寸断地想着他,还有什么意思吗?不如想想自己是谁,少再糟贱自己。”
陈老太张口失声,闭了嘴。
隔天和容真的亲自送曲景明上学,出门前,陈老太板着一张万年不高兴的脸,说:“他们都是踩点到学校。”和容不做声,扶曲景明上自行车后座,走了。
这天早上是没吃早饭的,他们在学校路上还找了个地方补早饭,和容吃得慢吞吞,眼看快到早读时间了,才掐着分秒把曲景明送进校门。
果然跟和春他们狭路相逢。
送和春上学的是小轿车,车上下来一个打扮整整齐齐的少妇,看在曲景明眼里,对方几乎有薛冰冰那么好看了,可又不是一个类型,薛冰冰妩媚甜腻,这个少妇虽看得出是个家庭妇女,却挺干练利索,远远见到和容,还递过一个笑容。后下车的和春还打着哈欠,懒洋洋不要进校门的样子,被少妇拍了一巴掌脑袋,让他看和容这边。
小孩儿打眼看来,就瞬间精神了,撒开脚丫屁颠屁颠跑过来:“姐姐!”看到曲景明,又怂了,“嘿嘿,曲景明,你好呀……”
曲景明一脸冷漠,挤不出一点笑容。
那少妇也过来了,笑盈盈地跟和容打招呼:“容容啊,终于碰上你了。”
和容不抗拒也不热情地回:“莫姨。”
“姨什么姨啊,我才大你几岁,可别这么喊,我听着心里都发慌。”对方摆摆手,低头看看曲景明,“我听说你收养了个孩子,就是这个吧?一直想去看看你,可你妈……今天遇上正好,一会儿我们小坐几分钟吧,老和有点事情交代了我,你可别拒绝啊,不然我要遭殃的。”
和容没接她话,转而拍拍和春,这孩子长得快,已经够到和容肩膀了,一扭头稍稍抬脸,就能与和容对视。他扭了半张脸,结果没敢太眼睛,心虚虚的样子。
和容语气温和:“昨天的事情我知道了,明明刚来这里,谁也不熟,你比他大,能不能帮我个忙,照顾照顾他。”
和春没挨骂简直喜出望外,立刻小鸡啄米似的狂点头,把手掌举到耳朵边做发誓状,说:“我一定罩着明明,姐姐你放心!”
曲景明听到这声“明明”,手臂一寒,立起一圈鸡皮疙瘩,实在忍不住暗暗翻了个大白眼。
第5章 折腰
算起来,和容十二岁就盼望父母离婚了。她的意识可谓超前,那年头夫妻无论是闹出轨还是闹家暴,没有说离婚的,周围的人都很“好心”,一个个劝和不劝分,什么为了孩子、为了家庭、离了怎么办之类的言论,每天都能听到。和容不睬这些,她就盼着她父母离婚。
她爸和永联跟所有守不住下半身的男人一副德性,有了点小钱就爱赶时髦养小姑娘,那会儿叫“二奶”、“小蜜”,前者听起来还比后者高级一点,二奶,那就是二房嘛,可以和原配分庭抗礼的,小蜜,就是玩玩。
那时候和永联有二奶也有小蜜,左拥右抱很很是快活,其结发妻子陈芸自然就痛苦不堪。
陈芸好歹算得上书香之家出身,祖上文化人不少,她爹是彷城上一级市的重点高中的老师,太爷爷还考过举人。她与和永联的爱情婚姻,就是一出大小姐看上小流氓的经典戏文,跟上海滩一样一样的。只是在跟家里断绝关系、毅然出走、突破世俗樊笼,最终跟和永联结婚成家之后,她就发现,爱情的另一面原来不是自己想的那么回事儿。
和永联这个小流氓一路披荆斩棘地当上了大流氓,成为流氓头子,乘着改革开放的春风,干起了走私犯货的行当,陈芸起先自然反对,好言相劝过也哭着威胁过,那时候和容才三四岁,是个地上爬的小不点,陈芸急了就抱着她,声称要一起去死。
面对女人,和永联显示出阅历深厚的风范来,给面子的时候,他任尔东西南北风岿然不动,不给面子的时候,轻微施暴。他没有惯性暴力,但有着环境刻在骨子里的愚蛮,对妻子施暴是这个小地方大多数野蛮男人的“齐家”方式,他自然使用,毫无对错意识。
陈芸有点烈性子,知道自己无法劝停他的生意之后,就跟他对着干,后来还真把他弄到局子里去了。因而,和容从五岁到八岁,身边是没有父亲的,她爹在局子里足足呆了三年。也正是这三年,陈芸主动或被迫地直接接触到和永联的生意,这个曾经正义爆棚的大小姐,在生活的苦难与艰辛面前,终归背叛了自己,屈了膝,捡了丈夫的生意来做。
等和永联出来,发现自己坐了三年大牢,生意竟然还好好的,喜出望外。之后的两年,夫妻俩的关系倒是有点涅槃重生的态势,进进出出都一起,家里、生意,都好商量。
直到出现莫淑芳,也就是现在的和太太。
那时候莫淑芳才十七岁,然而久在江湖,锋芒和手段都有,还带点少女英才的锋利,加上姿色出众,瞩目她的人可以排满彷城主大街。然而她却看上和永联。两人之间有点一见钟情的意思,甫一见面,就电光火石、不能自已,完了大有泥足深陷之感,和永联当即稳固了她的“二奶”之位。
稳固的意思,是他直接对陈芸摊了牌,表示自己铁了心要养着莫淑芳,要么离婚,要么接受。陈芸如何甘心离婚?只好暂且接受。
但一个女人又怎么可能真正大方忍受自己的丈夫在眼皮子底下养二奶?陈芸在痛苦和憋屈中,日渐消沉自弃,甚至吸过粉,半瘾的时候,被莫淑芳发现,当机立断把她关在家房里大半个月,用了戒毒所那一套来给她戒毒。
彼时和容十二岁,已经是懂事知理的年龄,父亲、母亲、莫淑芳之间到底怎么回事,孰对孰错,她心里已经自有一杆秤。于她而言,她谁都不怪,心思宽起来,对谁都能理解,面对乱七八糟的家事,有种举重若轻的坦然和淡定。
要说有什么所求的,就是盼父母离婚。
她想,这死结剪下来一环,就松了,就能解开了。
可离婚终究是需要勇气的,尤其是在当时的舆论环境下,陈芸又心有不甘,和永联也没曾想过要抛弃糟糠——彷城这一片历来有说法,道是生意人、从政的,不能抛妻弃子,否则是要遭天谴的,家破迟早人亡。和永联不敢犯这种忌讳,因此,婚没法儿离。
这莫淑芳也是个角色,她嘴上从来没有提过要扶正,甚至安守本分,多年无所出。不过在和容十二岁到市里上全寄宿初中之后,她越来越多地代替和永联夫妇在生意那块做出面的。她漂亮,得体,有手腕,不是正室,胜似正室。终于在和容去往更远的地方读大学之后,于一个冬天,“意外”怀孕了,隔年炎炎八月,生下白白胖胖的和春。
时代进步了,观念开放了,忌讳也变得不那么重要。和永联自认和陈芸的缘分已经到头,对莫淑芳的愧疚深重难背负,唯有换老婆可以解此大愁。于是三方坐下来,和和气气开了个会,离婚分家就此达成。当初的小流氓已是一方大佬,其实不算真小气了,该给陈芸的都给了,房子票子一样没少,车子陈芸不会开,没要。
只是,给完这轮,以后就没得给了。
和容没有毕业的时候,陈芸就一个人住在根竹园的老房子,那是她不谙世事的年龄与和永联私奔落脚的地方。后来和容回来,她也没让搬家,仍旧在老破房子里住着,她自己和那老房子一样,苍凉而自弃——此前还撑着面子拾掇自己,算得上风韵犹存,近来四年一点儿不废那个功夫,把自己从里到外地过成一个老太太。
这么个老太太,看起来是无论如何无法与眼前宛如少妇的莫淑芳相比了。
和容的个性表现一惯冷淡,她秉持礼貌和修养给莫淑芳倒了杯茶,坐下来,也不开口,默然等着莫淑芳的表演。对方维持着刚才在学校就挂上的笑容,絮絮叨叨地为和春打了曲景明的事情道歉,又说了些和永联的事情。
末了,从随身小包里拿出一个鼓囊囊的牛皮纸袋,推到和容面前。和容终于有点表情,抬眼看了看莫淑芳,淡淡地问:“这是给谁的?”
莫淑芳:“当然是给你的,你一直不愿意结婚,现在独自收养个孩子,开支总归会变大,你爸怕你苦着,你就收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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