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者关于这件事,他本身就是个切入点。
就当我心中暗喜之时,他突然回身看着我,又顿了顿,最后指着大门的方向:“下半学期的实习证明我会给你填满盖章,现在开始,享受你的长假。”
我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什么意思?”
他又背过身去:“意思就是,你暂时不用来事务所了,林寒川的死,我不会介入,更不会调查。我不管你们过去是什么关系,我只重申一点,这件事跟我没有关系。”
我想了想还是走到他面前,希望能再做一次争取:“我以为你对他是真心的。”
他望着窗外,笑了:“你肯为他做这么多,想必比我更真心。”
我只好叹口气,在这一股酸味之下:“我跟他不是那种关系,你究竟要我解释多少回?”
他点点头:“我相信,因为他不可能在谁下面。”
我有那么点尴尬的感觉,但很快便稀释了。
“那为什么?”
“其实我有点不明白,你现在到底唱的是哪一出?既然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们也不用再兜圈子了。他为什么死,你应该比我更清楚。你大概以为我对你有那么点意思,以为能借着林寒川这个案子成名?”
原来杨浅小同志心智如此成熟,真教人欣慰。这事儿进行到这份上,我每个细节都仔细考虑过,唯独忘了调查一下杨浅本身,大抵还是因为缺乏自省精神,忽略了当下这副皮囊。
“杨浅,我不得不承认你很有想法,但有件事你从头到尾就弄错了,我之所以主动要留你在事务所,并非出于对你本身的兴趣,而是因为我答应了楚东,帮他这个忙,你也看到了,楚东对你真的是用尽了心思。”
难怪那天在事务所相遇,他假装不认识我,还折进去一个茶杯,只为了讨杨美人一个欢心,不可谓用心不良苦。
“总是演戏也累得很,今天索性把话说明白了,大家都轻松,你以后也不用来了,不过”他顿了顿,“如果你空窗的话,我倒是不介意没事的时候大家交流交流,我看你这技术还是比较过硬的。”
望着他一脸玩味的笑容,我突然有了个大胆的决定。
第20章
“这个笑话不好笑,甚至有点无聊。”秦曙光夹烟的位置有点太过靠前,烟头已经烧到了指缝间的皮肤,但他浑然不觉。
我从他指缝间夺下那根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无聊归无聊,但不得不承认,它留在你大脑里,而且一时半会儿还驱不走。”
“连这种反科学的故事都编的出来,你还真是让人大开眼界。”他用另一只手搓揉着被烫到的那块皮肤,深吸一口气以表达对疼痛的不满,“我虽然本硕博都读的文科,但这并不妨碍我主张唯物主义,骗楚东的那一套你想用在我身上?”他屈起中指敲了敲窗台,“我今年三十五了。”
我说:“我知道,我也三十五了,比你晚八个月。”
“你故意的是不是?”他的表情逐渐阴沉,语调也控制在一个足够低沉的尺度内,“现在,从这里滚出去,我还可以当你什么都没说过。”
我刚刚说什么了,导致他如此动怒?哦,对,我好像把实话给倒了。
他的反应似乎有点儿过,但我不介意。
“要不然你随我一道,再死一回,就能信了。”我绕去他身后的茶几边上,强忍着笑点了根烟,“再说我哪点跟他不像?比如,床上功夫都一样好。”
这话一出,我的流氓本质倒是暴露无疑。
他依旧保持着那个面朝窗口春暖花开的造型,似乎没有回应的意思。
我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不对,应该说,现在的姿态切换更娴熟了,毕竟这十年的实战经验也不是白积累的,你说对不……”
最后一个对字被堵在喉咙里发不出来,着实有点不爽,但这点小小的不爽远远抵不上此刻周遭气流变化后清晰而简洁有力的撞击感,我猜想,大概在细分到零点零零一秒的慢镜头里,可以轻松地捕捉到我的面部肌肉此刻夸张而极具喜剧色彩的变形过程,对,你没有看错,我的右脸颊挨了一个结结实实的拳头。
这股力量正是来自于我身侧这个三十五岁的老男人,干脆,利落,毫不犹疑。
怎么回事?挺带感的么。
我下意识地抬臂轻揉着暂时麻木的脸颊,竟然陷入了对往事的遥想。
距离我上一次挨打似乎有十来年了——那一回是我爹——一擀面杖敲在后脑勺上,之后他老人家竟淡然地跟我妈流水作业包完了小年夜的饺子。
后来听钟点工小王说,那晚的饺子味道出奇的好。
天杀的出奇好。
我不知道现在过年他们还包不包饺子,也不知道他们握着擀面杖时会不会轻声哼唱“明天你是否会想起,当年你出的难题,也许你从不曾惦记,那个曾出柜的你……”
我睁开眼睛,敏锐地意识到自己正深陷沙发里,罪魁祸首骑在我身上,看架势是打算对我造成连续且毁灭性打击。
我冲他点点头,掏出一个深蓝色绒布盒,不带犹豫地打开送至他眼前。
“还记不记得,我说过以后有钱了送你一块,切利尼的CELLINIUM,铂金款。”我说,“礼轻情意重,虽然有点晚了,但我想你不会介意的对吧。”
偶像剧里的招数虽然听起来过于恶俗但往往行之有效,我想我大概实在是山穷水尽没招可支了。
前天花七万八买了这块表,在夜市花七块八找人刻上了他的名字。
还有当初那句聊表青春疼痛的誓言——至吾至爱,永不分开。
他取出了那块表,对在阳光下细细端详,暗黄而褪色的回忆在此刻显得虚软无力,他的嘴唇微微张开,却始终说不出一个字。
虽然这场景看起来有点荒唐,但已经足够让他相信身下的这个人,只能是林寒川,没有第二种可能。
这一刻我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虚伪是渗进骨髓里的,即便换了壳,也丝毫没有好转的迹象。
这种下三滥的招数我曾经用着哄过不少人,但却也一直坚持认为秦曙光会是个例外,大概就在无法言说的那片刻之间,事情的本质已在不经意间发生了最为原始和彻底的变化。
我自己都不曾料想到有这么一天,真的会拿来用在他身上。
就好像一场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经历的梦境,无论重复多少次,最后醒过来还是一无所获。
我望着他,尽量神情复杂,他也望着我,似乎无话可说。
这几年我一直想找个机会,跟他说两句真心话,说一说往事说一说前尘,再顺道说一说这场久治不愈的病。
但到底还是没说出来,不是没机会。其实我根本就没去找。
我说:“我知道你一时半会接受不了,没关系,我明天再来找你,或者我等你电话——”
又是一句没说完的话,七万八的铂金表沿着一条自由而饱满的抛物线飞了出去,清脆地摔落在地板上。
地毯的一角升起丝丝缕缕的焦糊味,我知道那得益于之前我手中弹出去的烟头,而此刻的秦曙光显然没有心情去在关心他家的地毯是不是还完整,因为他正没完没了地拿拳头招呼我。
一种淡漠无声的肢体交流。
我试图破译出他这个动作背后的深层含义,然而震击下的细微麻木混同鼻腔中热流涌出的快感贯彻全身,我的脸大概正逐渐变得扭曲,而这扭曲也成为此刻的唯一诉愿。
草你大爷的,下手这么狠。
忍无可忍之下我握住他的手腕,另一只手抹去了将要滴在沙发上的血液,漫不经心地擦在他的手背上,我说:“别打了,你看你还没吃早饭就做这么剧烈的运动……不如我们坐下来说说话,多少省点力气。”
“也好。”他的眉毛微微拢了拢,神色平静得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没有鲜血,没有暴力,没有对峙。
趁他最终从我身上下来的空挡,我去洗手间接了杯自来水浇灭了地毯边缘即将燎原的星火,然后站在客厅中央,静静地看着他从电视下面的矮柜里翻出一包烟丝,一只卷烟器,还有一卷烟纸。
拿出这些,他便坐在沙发上,兀自往卷烟器里倒烟草,卷筒在他的拇指和食指之间一圈圈旋转着,手背上的血红色此刻已经褪为一种不新鲜的暗红,或者说,深褐色。
我只好问了句:“大麻?”
他轻轻地舔在烟纸的内侧边缘,拇指指腹顺着烟身的方向刮按了一道使之很好的粘合继而完成了最后一道工序。
“上上个月出差去云南,问当地烟农买的烟丝,本来想调好了给你送一点试试。”他将卷好的烟递给我,“当时我还在想,说不定这是个机会,我,和你,林寒川,能坐下来聊一聊。”
我有点尴尬地接过烟,夹在食指与中指间,并不急着点燃它。
“我想问问你,这么多年,一个人撑着苦不苦,累不累,有没有哪怕那么几秒钟,想过是不是可以跟人分担分担?”他看着我,很认真地说了这一句,“因为我终于认识到,等你开口,恐怕是下辈子的事。 ”
我不假思索地回应给他一个无奈且嘲讽的笑。
“让我说完。”他阻止了我的回答,“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特别像堂吉诃德,始终挑战着一个你不可能战胜的对手,即使变得扭曲,怪异,你也不需要别人的理解、肯定和帮助,你只想证明这个世界亏欠你的你一个人就能讨回来。这个毛病上辈子改不了,这辈子好像也没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