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陷入了沉默,又一次无话可说。
“你说我堕落也好,被染黑也罢,我都不会去辩解,但你如果要怀疑我的出发点——”我从口袋里掏出那块表,拽过他的手腕,细致地替他戴上,“我林寒川再不堪,也曾经一颗红心向过太阳……不过——横竖我也非善类,到了这个份上,没指望替自己洗白,我一直想着哪天要阴沟里翻了船,折进去了,倒也是件好事,正好把中建的底子翻一翻,黑吃黑谁都捞不到便宜。”
“你——”
“对,我就这么个想法,破罐子破摔——我原想着自己这身份,多少算演了出无间道,别人怎么看我实在是顾不上,只要我心里能原谅自己,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就差不多够本了,是不是这个理?”
看着他堪称复杂的神情,我却突然有些释然。
一直自诩有颗足够强大的内心,即使有什么过不去的,也只当做笑话讲给自己听听,不要太较真。
“这五年来,我始终把自己当做——就像你之前说的——堂吉诃德,我知道自己在挑战什么,也知道逆流而上是一件蠢事,最后还不是被折了弯,自己都分不清究竟有几分是人性几分是兽性,连那个我以为一辈子都不会变的初衷都快忘记了。”
“所以这辈子带了点没死透的愿望,总想着给自己找回几分人性——”我苦笑着打算结束这番自白,“希望将来出自传的时候,也可以起个名字,叫——我的奋斗之类的。”
他深深地叹息,不知是为谁在惋惜。
沉默片刻,他又开口道:“中建的事情不如先搁一搁,把重心往杨浅身上放一放,即便换魂是场意外,他那晚的出现也有问题,还有这张光碟,是他录下的,但又是谁寄来的?我们是不是应该保留一种可能性——他其实没有死。”
那晚的诡异场景细细想来确实有些毛骨悚然,但因为在当时很多情绪冲击在一起,真实的感觉反而淡化了,于是所有的遭遇都成了可想见的理所当然。
“我会调查一下杨浅这个人,有消息通知你。”
秦律师最后如是总结,我不得不说正中下怀,看来交流没什么障碍,美得很,美得很。
战罢,扔了那只已经化成水的冰袋,说了句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回头再联系,我就走了。
铁门拉到六十度的时候,秦曙光在后面说了句:“我知道这话现在说不太合适——表我收下了,但咱俩之间,已经不可能了。”
我本以为自己会说点什么,但却没有,就这么带着二度失恋的快意,驾云西去了。
第22章
学校已经没什么课了,基本都是着急上赶地哄你去实习,方便把就业率往上拔这么几个百分点,我瞧着时间还早,就去听了一节就业指导,上课的是个中年妇女,还兼职大学生心理辅导中心主任。
我跟边上听了半宿,没明白她走的是个什么思路,只好饱含无奈又理所当然的翘了,从后门溜的时候,群众纷纷向我投以异样的目光,使得失去聚光灯照耀的妇女差点没当场更年期发作。
草你们大爷的,都没逃过课啊。
翘了之后又无处可去,只好在两栋教学楼之间晃着。
就这么晃着,真他妈累,但是不晃,人生似乎更加萧条,理不出头绪。
事到如今才想到去查查杨浅本身,未免显得过于后知后觉,但人往往在这种问题上会表现出难以理解的滞后性。
但要我如何开口?难道得满世界地找人问,你认不认识老子?老子以前都干过些个啥?我占着这个实体,却没法深究半分,想想都蛋疼。
此刻脑子里闪过的,必须是那位壮士——身后一抹遮遮掩掩的藏青色,拙劣的跟踪更像是刻意的暴露,我不知道他何以坚持一年四季都穿这种色调的衣服,但这似乎也不是个重点。
我回身问他:“今天没课?也没去所里?还是找我有事?”
他略微迟疑了一下,又顿了顿才摇头道:“碰巧路过。”这是有话不想说的典型,他一直是个拙劣的演技派,我没拆穿过罢了。
深秋的寒风里,壮士高大挺拔的身躯竟显出几分萧瑟,我望着他,沉重地点了点头,然后竖了衣领,拦了辆的士回家了。我不必过多追问他心里藏了些什么,尽管目前还没有头绪,但迟早不再是秘密。
拿钥匙捅锁眼的时候我听见里面有动静,推开门一看,果然是温淮远。
他正坐在客厅的沙发里,背脊挺得很直,自从上次在他家把话说开了之后,他脸上的表情就一直是那种没有温度的拒人千里,我不知道这种操蛋的距离感是不是他刻意营造来涮我的——如果他真不是有意想对付我。
所以他来了,他是来做什么的,总不会是来替我做午饭的。而且今天不是周末,公子爷还是翘班来的。
我咳了一声,换鞋。
弯腰再起身时撞上他的目光,似乎在我脸上顿了顿。
“你的脸——”
本来我都忘了,听了他的话再一摸,忍不住又抽了口凉气。右眼眶估计是紫的,嘴角有裂口,动静一打就扯着伤口隐隐作痛,难怪在学校回头率屡创新高。
我平静的说了句:“摔的。”
“摔的?”他又不确定地扫了一遍,甚至很不上路子地拿手指捏了我下巴,“摔成这样,想必费了不少心思。”
我握住他的手腕,使之回到应回的位置,并且用了些力道,调和进一些警告的成份:“后空翻三周半接转体七百二十度,想学?”
他淡淡笑了一下,点到为止,没没说什么,随着我进了卧室。
“今天不用上班?”我脱了外套挂在椅背上,“年纪轻轻学人翘班,你敢不敢不学点好的?”
他没正面回答,而是说了句不相干的:“请你吃饭。”
我说:“家里现成的。”
这话我是拿来诓他的,家里什么都没有,但我不想跟他吃饭,这里面原因很复杂,拎不清爽。
他不经意地从我的书架上抽出一本书,说了句:“我听我爸说早上遇见个学生,聊得挺投缘,还一起喝了碗馄饨。”
我推开电脑翻盖:“对,喝了。”
他又说:“然后打车往东去了——找了你老相好?”
我按了开机键:“对,找了。”
他若有所思地合上书,说了句:“原来你是这种口味。”
我一口气噎住,摸了摸嘴角,眦了一声,硬着头皮承认:“对,我一直重口味。”
想想又补充了一句:“但是仅限他这么干,你要想试一试的话,我保证你们家白发人送黑发人。”
温淮远踱了两步,在床边坐下:“他都跟你说了?”
我说:“对,说了,你们玩儿我玩儿得挺开心,下一步什么打算?”
他点点头:“请你吃饭。”
我说吃饭可以,你先告诉我你爸说我的死得冤,这是为什么?
他怔住了:“为什么?”
我有点好笑:“你这是回音?”
“他真这么说了?”
我转身看他:“温淮远,不如我们就这么耗着,看看谁先忍不住把实话捅了,反正这辈子你活得更久一点,在寿命上我占优势,不在乎跟你耗。”
他眼神里添了几分疑惑,对了,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疑惑。
“实话?”
“对,实话。”我已经开始有点不耐烦,“你到底图什么?报复?三年前我做了不该做的事——维持正义?反腐倡廉?你总要给我个合适的理由,否则我很难理解为什么你会阴魂不散地跟在我周围。”
“从头到尾你给过我说实话的机会么?”他翻出包烟,抽了根递过来,“寒川,你总是很有道理。”
我接过来,看了一眼,苏烟。
本地人很少抽苏烟,大多数会选择中华和利群,我这个随性,什么都能凑合,只是在口感上更倾向于苏烟的清香绵顺,不过因为抽的少,这个喜好也很少有人能摸到。温淮远为什么要在我面前拿苏烟?可能是巧合,也可能是他也喜欢这种口感——烟中德芙,丝滑柔顺,绵延千里。
我接过含着,不说话。
他叹了口气说:“你仔细想想,这些事情全都是你一个人的猜测,我有主动说过半句?你的话字正腔圆言之凿凿,我有半分反驳的余地?——你有时候就是太主观,太相信自己的判断力。”
一根烟夹在他的食指和中指间,纯白的烟身衬得他的皮肤更加清透白皙,他习惯性地叹了口气:“你为什么总是觉得自己是绝对正确不需要修正的?”
我说爷您谬赞了,我还没到羽化升仙的地步,这六十年来也就有那么一个人觉得自己是绝对正确不需要修正的——尽管他给社会带来的不可磨灭的灾难——但此等境界还是我辈仰望而遥不可及的。
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而我看着他的脸不禁有点发憷,从早上的秦曙光,到现在的温淮远,他们都试图向我灌输一种团结力量大的传统思想,我觉得作为一个新时代的九零后,我不能这么主流,于是我说:“淮远,有些事情你帮不上忙,甚至——我都不知道你是想帮我,还是毁我。”
他站起身,逼在我眼前:“你跟秦曙光都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