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又补了句:“我不想问曙光要,怕他起疑心。”
大概延时了有一分钟,他才说:“叶丹青的手术下个月七号在沈阳四院做,你儿子的择校费也交齐了,下半学期学籍就能补上。”
我一时犯二,又多问了一句:“谁安排的?”
那头便又沉默了起来,我隐隐约约感觉这事是他在安排,但又不确定,所以只试探着说:“一共多少,我还你。”
他拒绝得很淡然:“我好像还没养成收赃款的习惯。”
我便果断地笑了一声,这沧海一声笑,着实是笑出了风格,笑出了水平,笑出了广大贪官的绰约风姿,笑到临了送他一句忠告:“精神洁癖也是病,兄弟劝你一句,早治晚治都是治,讳疾忌医不是件光彩的事儿,还得小心别拖出并发症。”
调侃完了,我有点莫名的满足,挂了电话,挺容易就入了眠。这个奇特的现象使我开始怀疑,是不是精神出了什么问题,这莫名的快感究竟是哪里来的?
第二天是个周末,我心血来潮起了个早,早饭也没吃就颠去街边小公园慢跑了几圈,花坛边遇上耍花剑的温摩,于是果断上前招呼了一声。
老爷子不认得我,但态度很和蔼地回了我一个招呼,然后才问了句:“你是?”
我说温检您好,我叫杨浅,X大法律系大四生,是您的仰慕者,您能不能收了我,教我耍剑?
“我哪里能收徒弟,充其量也不过半碗水。”老爷子脸上浮出淡淡的笑容,“……不过我们可以聊聊。”温摩终于是退下来了,估计还没有渡过那一段走下神坛后的阵痛期,遇见还拿他当领导尊着的,自然降低了警惕性。
我瞧着他一头银发,突生的亲切之感迅速填满了胸腔,我说:“街对面有家店做的小馄饨口感很不错。”
他微笑着将长剑收进布袋背在身上,之后朝我点了点头。
吃早饭的间隙,我先是问了些花剑的事情,又顺带提了提林寒川,他握调羹的手微微颤了颤,连说了三声可惜,我心理挺感动,想深入说几句,他却封了口,只兀自喝着加了两大勺辣油的小馄饨。
我盯着馄饨汤面上浮着的虾皮,有点失神,店主在耳边不厌其烦地招呼着客人:“啊要辣油啊?”
不过这花腔女高音也没坚持多久,最终在我的恍惚中淡出了。
不知道是不是我耳朵出了问题,恍惚中,老爷子像是自语般低声说了句什么,待我回过神时,他又是一副茫然不知的神态,这种有些微快的转变让在下禁不住怀疑是不是自己的精神果然出了什么问题。
因为我分明听见那句话是这么说的。
“寒川死的冤啊。”
第19章
我一直觉得温检是个实在人,结果蹬了腿才发现这人也没那么实在。
墙上一只印着招财进宝的山寨挂钟正一秒一秒地绕着圈儿往回拨,我俩的脑门上都沁出了汗珠。
老爷子是让辣油给逼的,我是教他那句话瘆的。
把挑子往碗里一扔,我又追问了一句:“您刚才真没说什么?我怎么听见林寒川三个字了?”
温摩从口袋里掏出块格子手帕冲着脑门一抹,抹完了又揣回去:“我说他年纪轻轻,本来前途一片大好,却莫名其妙地死在私生活上,有点冤。”
他这么回答倒是堵了我没法再问,于是从桌上抽了点卷纸,也有样学样擦了把汗,应了句:“必须冤。”
老爷子没听懂,追了句:“什么叫必须?”
我说没什么,口癖罢了。
老爷子叹口气:“要我说,你们年轻人,总是想得太多,简单的事情复杂化,热衷于没事找事,穷折腾。”
我点头同意:“这世上只有两种人不会多想,一种是小孩,什么都不懂,自然不用想,还有一种就是您这样上了年纪的,阅历够智力也够,什么都不缺,什么都能参明白,也不用多想。最不得安生的就是我们这些一知半解的小年青,整天瞎琢磨,头发一把一把的掉,也不见得能明白多少,说不定就在往死胡同里钻,还拿自己当根金刚钻头,明摆着就是倒霉催的。”
说完这一通,我便把挑子从汤碗里捞出来,继续喝我的薄皮小馄饨。
余光扫了扫,老爷子似乎很是端详了我一阵子,眼神复杂。
我猜他有点触动,接下来要同我讲些什么,但也不可能是实话。
果然,他再次开了口:“林寒川这个人,还是有点想法的。”
我想了想,说了个字:“嗯。”
他继续道:“只可惜有点好高骛远,这回倒真应了那句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这个评价很中肯,我不得不再次表示赞同:“他倒是想坐总书记的位置,也不问问人九大常委同不同意。”
“寒川不想做总书记,他这辈子最想做的,是他自己。”老爷子轻笑一声,“只可惜他到底没能明白,一脚跨过那道门槛,就只剩下身不由己。”
听老爷子话里的意思,他对我的死多少是心里有数的,但又不能说的太明白。
我原先推测温淮远在酒里下药,最后引了旧疾,这点是确凿的,而且他也并没有否认,如果真的只是这样,老爷子即便知道了实情,也断然不会是这样的反应。
这只能说明一点,温淮远所炮制的表象背后其实另有隐情。但这个隐情,暂时不可能从他嘴里说出来。
回去的这一路上,深秋的凉风不断地灌进我的领口,催出一身寒意,我抖了抖,钻进一辆出租车里。
曙光没料到我会再次敲开他家的门,略带讶异地让了我进去。
家里布局没什么变化,我不太好意思主动要求进卧室,因而也就无从得知那一墙一地的照片还在不在了,曙光到底看开了没,不过依我的感觉,他这人一直看得很开,否则也不至于放爱一条生路放得如此义无反顾。
你不得不承认,感情这东西就像洪水,越是堵着压强越大,唯有耐心疏导,方能有些成效,最后只留下一滩湿漉漉的感觉证明这水确实来过,然而细细回味时方才发现就连这潮湿的水汽也终于要蒸发了去,只留下一片似曾相识的空虚感。
那感情的源头似乎再也无从寻起。
上面那番感想实在太矫情,当我没说好了。
我看着曙光,无奈地感叹道果真是大起大落得太快,高朝还没到来,这边厢就已经软了个彻底。
“找我有事?怎么不去事务所等我?”曙光看着我,心里想的估计是你这是来办正事呢,还是找乐子来了?
不消说,老子今天还真是来办正事的。
重生之后我一直很被动,巧遇秦曙光,遭遇温淮远,这一切稀里糊涂又像是刻意安排,我正是因为太清楚自己是孤身一人,无所依靠,才处处将计就计,见缝插针,唯独没有主动做过些什么。
有些话信不得,有些事解释不得,有些人即使到了下辈子也再求不得。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我也总要再试一试,赌一赌。
我望着他,尽量使目光以零度角平射出去:“你还记不记得五年前中建集团骗取出口退税款的那个案子了?”
曙光又盯了我一阵子,方才干脆利落回了句:“不记得了。”
这种反应,其实早我的预料之中。自我死透了以后,他便开始回避一切刑事案件,起初是不接手,现在是不谈论。
但我没理会他的回应,继续道:“那个案子最不可思议的地方就是中建集团毫发无损倒也罢了,谁能想到检察院竟折进去一个正处长。”
这个案子说白了就是公权力暗中操作的结果,但在当时因为向媒体施加了很大的压力,所以舆论方面控制得很好,最后对外只给了个检察院批捕处处长徇私枉法的说法,中建集团本身被保护得彻底又到位。
秦曙光看着我,目光又深了几分,最后说了句:“杨浅,我觉得你应该和你的同龄人多交流,你有没有差不多年纪的同学或者朋友?你应该和他们一起出去玩一玩,放松放松。”
这话什么意思?字面上看像是在关心我?
“对专业有热情是好事,但也不要走火入魔,有时候事情并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公平正义有时候也要选参照系,因为它们并不是理论上的绝对静止,我知道你这个年纪可能,怎么说,多少有点血气方刚,觉得这个社会非圆即方,但事实上……”
于是我不得不打断他冗长的说教:“林寒川的死可能有疑点。”
他的神情中流露出一丝不耐烦:“听着,我是律师,不是侦查机关,就算有疑点也轮不到我来立案,更轮不到你,听不听得明白?”
我平静地说:“我以为你多少会愿意为他做些什么。”
他不再说话,卷起衬衫袖口,翻出盒软中华,抽出一根后将烟盒扔在茶几上,径自走到窗前点上,深吸一口吹在早晨略带湿气的玻璃上。
于是我便知道这一把是赌赢了。
秦曙光心动了,犹豫了,事关林寒川的死因真相,他没法再淡定了。
之所以来找他,是因为我知道能把我林寒川还当回事放在心里的,恐怕也只有他了。
而且事到如今,我无权无势,没能力做孤胆英雄,必须改变思路,调整战略部署,玩玩拉党结盟那一套把戏,比起温淮远来讲,秦曙光无疑要可靠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