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春水先是怔住,愣是半天没出声,然后低头把折成两截的冰棍棒拼起又分开,呼吸声越来越重。
然后他说:“我没想到。”
赵维宗并不觉得自己刚才说了什么不寻常的话,现在听孟春水这么一说,倒是对他接下来会说什么期待起来。然而孟春水似乎没有继续下去的意思,转而道:“你以前去过八达岭吗?”
“没有,”赵维宗顿了顿,补充道:“其实要不是以前学校组织春游,我连香山之类的地方都没去过。有时候奇怪得很,越是离得近,那些出名的景点就越是懒得去。”
“这很正常,就像你在北京住得越久,就越不喜欢去吃烤鸭一样。”
“因为烤鸭这东西有点太仪式化了,一个厨子跟那儿戴着高帽,表演杂技似的,还有什么每只鸭子都必须片成88片,葱必须是丰台那边种的甜葱,破讲究一堆,天天吃也吃不起。”
“这我见过,可是厨师到底片了几片,谁会去数呢。”
“道理是这样,但其实只有请外人吃饭才去和平门全聚德,我们平时跟铁瓷下馆子,都好去犄角旮旯里涮羊肉吸爆肚儿。”
“嗯?这些我可都没吃过。”孟春水笑道,“看来咱俩还不够铁。”
“我呸,你大三伏天的去涮铜锅?春水,那麻酱料可是又厚又腻,我要是把你给吃上火,吃流鼻血了,你说怎么办吧。”
孟春水看见小赵又想笑又有点着急的模样,越发觉得好玩,方才心里那些有的没的似乎也都忘却了,于是接着逗他:“可我就是想吃,而且如果哪天你跟我去长沙,管他几伏,我绝对第一顿就带你去火宫殿,第二顿第三顿第四顿,咱各大湘菜馆随便吃。”
“我看你是想辣死我。”赵维宗有点气鼓鼓道。
“好了好了,再喝点豆奶辣不死的。”孟春水说着就把他往车门那儿拉。赵维宗跟着抬眼一看,八达岭东,他事先也查过地图,就是在这站下。哪知刚在这站台上站定,他又立刻傻了眼——周围都是果园菜地,放眼望去倒是能看到几座远山,但那确实是远山,目测一时半会儿是走不过去的。
“蹦极那地方比较偏僻,”孟春水解释道,“从这儿步行可能要两个小时。”
上次赵维宗问怎么突然想起跑八达岭去蹦极,春水说是在杂志上偶然看到的。于是他问:“杂志上也写这个了?”
那人没回答,反问道:“几点了现在?”
“三点半,快点走五点应该能走到。”
“等一下,你急什么,”孟春水神秘一笑,“咱可是有摩托的。”
“啥?”
“我上次约好了,让他三点半来接咱们,这回时间卡得还挺好。”
“他?谁?”
“农民伯伯啊,”孟春水指了指旁边的果园,“人朴实的很,摩托车租一下午才十块钱。”
赵维宗心说你知道的很多嘛,会心一笑,嘴上问道:“看来你是提前来过了。”
“算是吧。”
“前天你走队列请假,神神秘秘的,是不是就来干这事了?”
“毕竟今天大哥生日,小弟我当然得提前走动走动,把事情都打点好,还希望大哥新的一岁继续罩我啊。”
“哎哟,春水,你什么时候变这么贫了,看来是得了大哥的真传,”赵维宗笑嘻嘻揽上孟春水肩膀,“不过大哥还真没坐过那种大摩托,今儿个有劳孟先生载我一程。”
这话一说,二人都开始大笑,然后只听轰轰巨响,一辆摩托踏着滚滚红尘朝他们奔来。只不过这红尘不太正宗,成了黑尘,摩托也不是传统的那种,有三个轮子。
这和说好的不一样啊,孟春水擦了擦汗,还是礼貌地把十块钱递给了那位叼着烟斗的秃头大汉,然后跨上座位,拍拍身后铺了草席的三轮车槽,回头对赵维宗道:“上来。”
那大叔却插话道:“小伙子会开不?别给搞坏了啊!”
“我以前开过这种,您不用费心,”孟春水朝他摆摆手,“天黑前绝对给您停果园外头,放心吧,绝对不贪您这宝贝摩托!”
大叔这才放心地走开,孟春水突然掏出个墨镜戴上,又回头道:“上来。”
赵维宗顿时绝倒,虽说孟春水鼻梁很高,脸又白,戴这种蛤蟆镜确实挺帅的,算是冷峻帅哥那一挂,甚至有点007的风范,但他还是觉得搞笑,便打趣道:“你干嘛,泡妞吗?”
“扮个酷,否则你好像不愿意上我这贼车。”
赵维宗这才意识到自己还傻站着,于是迅速爬上车槽,哧溜一下直接躺里面了。
“坐稳了啊!”前面孟春水不知他是这副赖样儿,嗖地一下开出老远,在农村坑坑洼洼的土路上风驰电掣,吓得赵维宗往后一伸胳膊就拽住了他的裤带。
“你别把我裤子给拽下来!”
赵维宗放肆大笑:“不好意思了!”
说着他往上出溜了一下,终于把重心稳住,仰面悠闲地看着路边杨树枝冠后头的蓝天,腿放不下,就把脚丫子伸到外面瞎晃。阳光里混着些凉风,吹得人很舒服安逸,他放开手道:“你以前是不是老开?这么熟练!”
“这东西烧柴油的,和摩托道理差不多,我老家还留了一辆哈雷,哪天带你兜风啊!”
“其实这车也不错,宽敞。”
这话刚一说完,赵维宗就觉得山根处凉凉的,好像有什么东西滴了上去,紧接着又是一滴,顺着鼻梁流到嘴边。他伸脖子仔细一看,只见孟春水的红短袖已经湿透了,但这衣服实在是有点大,被风吹着,又露出半截雪白的腰来。他又看见汗顺着脊背流下,往下滴,估计刚才就是它滴上了他的额头,跟草叶上的露珠一样。
鬼使神差地,赵维宗舔了舔嘴角。汗是咸的。
第05章 .
这乡村酷拽大三轮非常带劲,抑或是它的司机技术高超,总之不出半个小时二人就到了山脚下。八达岭是条很长的山脉,而蹦极处在山尾,一个比较低的断崖上,下面有一处村落和一方大湖。这里的山与别处不同,植被稀疏,露出粗犷的灰白山石,在阳光下非常耀目,有一种原始美感,好比从地上横长出一块巨石,爆裂开来堆成此山。
眼前若是这番景色,确实能联想出诸如匈奴铁骑、汉将寒兵的硬朗故事来,赵维宗初初登临崖顶,确实也是心潮澎湃。但有种人叫“眼前怂”,他赵维宗偏偏有点这个毛病,眼见着前面排队的或成双或单人的冒险分子往脚腕和腰上绑好挂绳,再一个接一个蹦下去,他越发觉得自己像是排队被赶下开水锅的肥鸭,竟有些踌躇起来。又想起自己小时候爬黄山,那种总觉得要一脚踩空的恐惧。
偏巧此时正排在他们前一位的那对情侣出了状况,女的估计也是害怕了,直接蹲地上哭了起来,这让赵维宗越发觉得自己要面临的是一件十分恐怖的事,几乎要产生共情,但要他蹲下哭?别逗了,哪怕是跟春水说自己害怕,他都干不出来。
孟春水看出他不自在,遂安慰道:“没什么恐怖的,待会儿把绳子绑好,我再给你检查一遍。”
“真的吗?你以前玩过?”
“我玩过,”孟春水耐心道,“而且这个地方是开发好的,不像老外喜欢玩的‘野蹦’那么玩命,从没听过谁在这种小矮山上蹦极摔死,说实在的,比走路上被车撞死几率还小。”
“……”
“而且你看,下面就是个湖,大不了就是掉水里呗,况且咱俩绑一块,我还给你垫着。”前面哭泣的女孩被她男友拉一边擦眼泪去了,孟春水一边说着,一边把赵维宗往准备台上拉。
双人蹦首要的一点就是两人紧抱在一起,绳索之类的都是俩人一块绑,这么做的缺点是,由于上半身没有固定措施,如果二人在下落过程中被剧烈的冲力打散,那感觉就会非常痛苦。
工作人员给俩人绑绳子的时候,赵维宗又道:“其实我真有点怕。”
“你不用怕。”
“我怕我待会儿抱不紧你!”赵维宗把孟春水往自己身上按,大声道。
孟春水愣了愣,道:“那要不咱各自单独跳?”
“滚你大爷的!”赵维宗把孟春水的肩膀箍得更紧了。
孟春水在他腰上拍了拍:“好好好不逗你了。”
“要跳了没?跳之前记得数数!”
“好,你先松手,我不是说要帮你检查一下吗。”
“我又不要了!”
这蛮横劲儿倒和他妹妹有的一拼,孟春水如是想,他感觉到自己大臂上沉沉的压力,以及身前紧贴的、正在剧烈起伏的身体,无奈地笑了笑,然后朝着嘴边赵维宗的右耳道:“那我数了,1——2——3——跳!”
有那么一瞬间的失神,甚至感觉不到坠落,赵维宗只觉得有大把不可追溯的未知从他身旁流过,而怀里的则是唯一能抓住的东西。他睁不开眼,只能张大嘴巴,用所有的心肝脾胃肺去大叫,于是风像箭一样穿身而过,又像火一样在他身边爆开。
如果说时间是可以压缩的,那短短几秒就是千年,千年被运上月球,又跳进手指间钻过的风里。直到失重感消失,脚腕被绳子绷紧,这一千年过去,新的纪元到来,赵维宗睁眼,用一个倒立的姿势打量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