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嘿,不认识我啦?你这小名还是我给你算的呢。”
果然如此。赵维宗道:“今天遇上还真是缘分。”
“可不是吗,这几年怎么没见着你跟你奶奶来施粥了?”算命的也不客气,直接拿铁勺给自己盛了满满一碗粥,仰面喝了起来。
“她老人家身体不太好。”
算命的放下碗,又给自己盛了一勺,道:“那今儿个怎么又想起来了?”
赵维宗下意识望向孟春水,发现那人已经撑着脑袋睡着了,笑了笑道:“我不知道。”
算命的捻须沉思,道:“转眼间长这么大了,我头发都白了好几茬,这时间过得真快。”
“是啊,您还记得我,我也挺惊奇的。”
“毕竟喝了你家那么多年的粥,”算命的满脸皱纹地大笑起来,“而且你生辰也挺特别,阳历八月八,这么吉利的数字不过可惜了,所以我当年建议你奶奶给你过阳历生日。”
那我还得谢谢您喽,赵维宗想着,觉得他有点没话找话。
果然,那算命的套完近乎又道:“小伙子啊,我看你老是有点心事重重,莫不是心中有些难解之疑?我给你算一卦,包你醍醐灌顶。”
“不用,我没什么想不通的,”赵维宗立刻道,“而且我也没钱。”
“哎,咱俩这么有缘,我不要你的钱,喝几碗粥就好。”
这话一出,正中赵维宗下怀,对他来说可谓一石二鸟,又解决了绿豆粥过剩的问题,还能免费算个命,但他也没立刻答应,而是道:“这粥有那么好喝?”
“我多少年就好这一口,看来你奶奶把绝活传给你了,”那“大师”很满足地嘬着碗沿,“来句准话,到底算不算?”
“那成吧!”
“要不把你这朋友一块算了?”
“好啊!”
赵维宗心想这也太划算了吧,说着扭头去看孟春水,发现那人不知什么时候又醒了,还是半眯着眼睛,却仿佛盯着宫门前人行道上某处出神,冷冰冰的,方才照在他脸上的阳光也已经完全消失了。
第04章 .
那边有什么东西吗?赵维宗觉得不妙,却也没觉得非常不妙,他还是问:“春水,你农历几月几号生的?”
“不知道。”孟春水简短回答,眼睛还望着那边的人群。
算命的尴尬笑了笑,又道:“这没关系,阳历告诉我就成,我算得来。”
赵维宗见春水还是无意回答,便替他说:“和我同岁,83年2月14的。”
“洋人过的节?还挺浪漫,”算命的转转眼珠,扭头对孟春水道:“正月初二生的,什么时辰啊?”
孟春水仍然没理他,而是径直把赵维宗拽过去,哑着声音道:“你看那群人,领头举的旗子上写的什么?”
赵维宗眯起眼去瞧,无奈也没能看真切,只觉得阳光晃得人眼晕。他心说不会吧,莫非是最近躺床上看书看多了?看着孟春水有点着急的样子,他也跟着着急起来,却只能道:“我看不清。”
算命先生见没人理他,也凑过来,作瞭望状。然后便大手一挥道:“我看得清!你们这帮年轻人不行啊。”
“写的什么?”孟春水瞪着他道。
“我仔细瞅瞅……哎哟,这可是有朋自远方来啊,写的什么长沙雅礼中学……看样子像单位组织老师旅游,这待遇真——”
算命的露出艳羡神情,然而孟春水还没等他说完,就粗声打断道:“别说了!”
赵维宗惊了,他从没见过这人用这种语气说话,平时都是温温润润,懒得和任何人吵架的散漫模样,让人以为他的眉头生来就是为了舒展的。可是此刻这双眉毛却蹙了起来,还挂了让人不安的几粒汗珠。
“春水,春水?”
孟春水不再说话了,只是摇头。这让赵维宗觉得事情越发严重,见他紧咬着嘴唇,胸口起起伏伏,瞳孔也仿佛放大了些,像是在做什么激烈的思想斗争,又像是看到了什么非常恐怖的事。眼看着那人群正往他们所在的牌楼靠近,孟春水的肩膀又轻轻颤抖起来。
这是赵维宗所万万不愿看到的,没来由的,这神情让他心里装满了皱巴巴的愧疚,只好抓住春水的肩膀,晃了晃道:“你别急……要不咱们到墙根那儿蹲会儿?”
说罢他指向宫墙东角的阴凉处,那里被小摊小贩遮掩,非常隐蔽。
孟春水默默点了点头,跟在赵维宗身后,快步离开了他们的粥摊,留一个老算命的在那一脸怪笑:“粥不要啦?”
“都送您了!”赵维宗不想跟他胡扯,只想快点跑到墙根那儿把孟春水藏起来。
刚才听到“长沙”二字,他心里就有些不舒服,又见春水是这种状态,那种不详的预感就更甚了,仿佛那群带着红色鸭舌帽的外地老师中间混着什么牛鬼蛇神。
这怪异感觉搞得他直到跑进墙根的阴影,才肯放开春水的手腕,仔细一看却已经攥得发红了。
然而孟春水的注意力完全没放在自己的手腕上,他仍然盯着那群已经走到方才粥铺附近的人,看起来有些失神,又有些悲凉,浑身都紧绷着。而被盯的人群却如任何普通旅行团一样,试图兴高采烈地在牌楼跟前拿数码相机合影,又被毒辣的阳光晒得打不起精神。
半晌,赵维宗才开口:“他们是你以前学校的,对吗?”
“嗯。”
“很有名,百年名校,我也听说过。”
孟春水沉默,抿着嘴唇。
赵维宗也沉默,这一瞬间他想了很多。包括春水刚转来时的传言,包括那次暴雨前他们在面馆里喝得啤酒,包括黑夜里孟春水的烟头,包括那些似是而非的玩笑。
于是他也说不出话来,便跟着孟春水继续注视那群老师往宫门走的背影。
孟春水的过去,他并非一无所知,可仔细一想,确切的东西却也很少。这些事他不问,春水不提,已经成了一种默契,因为过去本就没什么意义,摆在他们面前的似乎总是无可忧愁的未来。
但今天,他对这种默契产生了动摇——赵维宗忽然意识到,过去发生的事对春水来说并非一文不值,相反的,还有一颗定时炸弹埋在某段他无法看到的,独属于孟春水的人生里,随时可能把某些东西炸得粉碎。
于是孟春水显然很害怕。于是赵维宗也跟着害怕起来。
想到这里,那人群中的一位突然回了头,往他们这边看过来。不是偶然,那人半天没扭过头去。是个瘦削的中年人,穿着白衬衣,黑裤子,很普通的打扮,赵维宗也看不清他的面容。可他分明感觉到身边的春水呼吸一滞,让人有种他们在对视的错觉。随后那人转回身去,头也不回地走了,孟春水愣了愣,然后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走吧。”他突然变得像没事儿人似的,脸上又泛起惯有的温和模样,对赵维宗说。
“啊?”
“现在去八达岭应该还来得及。”
“哦,咱还得去蹦极,我差点忘了。”
赵维宗没有多问,也不知道怎么问。可他明显是有了心事,早上的兴奋劲儿也消失一半,这点孟春水看得出来,但他现在心里也非常乱,只能掏出点零钱,想一会儿路过报刊亭给他买根奶提子吃。
再看那算命先生,还坐在方才的粥锅旁,望着二人离去的背影,捻着灰白胡须叹起气来。
下午两点,19路公交车上空空荡荡,仅有杨树叶筛落的细碎阳光把车厢填满。一切都很安静,两个男孩子叼着冰棍棒,一同出神地望着外面永定河波光粼粼的水面。
过了半晌,其中一个说:
“他们传的那个老师,就是中午你看见的那个人。”
另一个立刻道:“我猜到了。”
“我确实没想到这辈子还会再看到他。其实也想过,但我觉得再见面时一定是我去杀他。”
“那今天就太巧了。”
“我当时很害怕。”
“我也很害怕。”
“你怕什么?”
“春水,我说实话,我不知道。”
孟春水语气很淡:“我那个样子可能吓到你了。当初我说这些传言都是假的,你还信吗?”
“瞎八卦的那群人我都揍了,还能不信?”
“我说现在。现在你信不信?”
赵维宗愣了愣,还是道:“信。”
孟春水把冰棍棒撅成两段:“其实你没必要听任何人的,相信自己的判断就好。”
赵维宗看着他似笑非笑的眼睛,突然低下了脑袋,沉默半晌,又盯着公交车地板上晃荡的树影,轻声道:“我已经想好了。”
“你说。”孟春水立刻道,似乎刚才一直在等着这话。
“我经常觉得,很多事都像谜,现在你也像个谜了。”
“我?”
“嗯。可我又不觉得有什么不好。”
孟春水没有说话。
赵维宗接着道:“我也没别的意思,只想说,等哪一天你要是想把谜底告诉我,千万别犹豫也别害怕。”
春水笑了:“你觉得谜底是好东西?”
“没有,”赵维宗抬起眼来,望住孟春水,“我只是知道,等到那一天,我绝对不会不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