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着孟春水的模样越来越不对劲,赵维宗只得小心翼翼地打哈哈道:“不说这个了,等会儿人齐了,咱斗地主吧?”
而小叔已醉,完全不理会赵维宗的圆场,自顾自道:“也许真是缘分,我当时一眼就记住了那个女的,结果今天就在这儿遇上了你朋友,可能是因为她长得太漂亮我才记得住,大侄子你想象一下,你这位小兄弟如果是个女人,会长什么样。”
罢了又意犹未尽感叹道:“真的很像,怎么会这么像呢?也真是凑巧了。不过,那女的很显老,一看就是过苦日子的人。”
孟春水突然开口:“您能把具体位置告诉我吗?还有那个厂的联系电话。”
小叔醉眼迷蒙地看他一眼,似乎是有些疑惑不解,却也点头道:“成,都是小事情,我去找一下。”说罢就晃晃悠悠地起身,要去找名片,却被孟春水拦住:“您这两天给我就成,也不急这一会儿。”
小叔笑了,摆了个OK的手势,便醉倒在桌上。
赵维宗在桌下捏了捏孟春水的手掌:“你没问题吧?”
“我能有什么问题?”孟春水冲他粲然一笑,方才脸上的铁灰已消失不见,说罢把赵维宗的手挣开,站起身来,到厨房帮赵母端饺子去了。
那天半夜,孟春水从赵家小叔那里拿了风油精厂的名片,好好地收进口袋,又礼貌地跟赵家各位道了别,推门离去,独自回到隔壁的自家院落。赵维宗跟着他走到门口,站在那里,看着他拿钥匙开门。胡同口的鞭炮声以及狗吠被雪地吸收,仿佛隔得老远。而眼前这人此时轻轻松松的模样,却让小赵深深地觉得,他心事重重。
年关越来越近。
一切似乎一如往常,太阳日日在青白色的天空上挂着,落下晴寂的光,赵家兄妹仍日日拉着孟春水去溜冰,那人的技术也仍是突飞猛进。可腊月二十八这夜,却不见他如往常敲门来吃晚饭。菜又摆好了一桌,赵母把酣睡的赵维宗从沙发上揪起来,往门外推:“天天就知道玩,睡!快去看看小孟在干嘛呢,是不是忘了呀?”
赵维宗心说我可能真不是亲生的,却在心里对“妈妈喜欢春水”这事儿感到踏实甜蜜。他懒得再套棉袄,随意拉了拉毛衣领子,把手插进裤兜,优哉游哉地出了门。然而到了孟春水家门口,却发现房门紧锁,其上贴一纸条。
心中猛地一紧,预感非常不好。赵维宗小心把纸条揭下,迎着吹了满脸的雪渣子,走到路灯下看。上书寥寥数字:
夜乘火车赴湘,勿念,新年快乐。
真是晴天霹雳。
当初小叔说起那事,赵维宗只当是个巧合,想要快点带过,好让孟春水少回忆起自己过世的母亲来。但现在看来,这事情似乎不只是巧合这么简单——换位思考一下,倘若自己清楚地知道一个人的死亡,就算这人再亲再重要,也不会只为一句“长得很像”就穿过大半个中国去找。因为真正的那个人已经不存在,就算找到,也只是个相似的陌生人罢了。
所以孟春水哪根筋搭错了?大过年的,去鸟不拉屎的小县城找一个陌生的女工?
但小赵此时也没法去想他到底发哪门子疯,心里乱得很,无头苍蝇一样攥着纸条在空无一人的胡同里瞎走,直到老母在自家门口一声河东狮吼,他才缓过神来,灰溜溜地回到屋里,连打三个喷嚏。
家人问他怎么回事,他也不答,皱着眉头坐在桌边啜粥。半晌,仿佛灵光乍现醍醐灌顶,小赵放下粥碗转身就走。他回自己屋里拿上钱包,里面是这几年攒的全部压岁钱,又想起南方湿冷,便往毛衣外面又套了一层毛衣,最后穿上了最厚实的棉服。
把家当都藏兜里,赵维宗没事人似的往饭厅喊了一声“我出去溜溜”,然后便迎着朔雪往院外去。他听见母亲小声唠叨,说什么指定是和小孟闹矛盾了,现在年轻人一句话不对付,那脸就臭得跟什么似的。赵维宗回头看了看家里柔和的光线,心里挺不是滋味,默默想道:妈我对不起您,以后保证跟您过年,但这回我必须得走。
北京有两个火车站,一个东一个西,赵维宗选择赌东边那个。年前街上没什么人,商场公园在雪中都显得寂寞,他坐的电车开得飞快,想必司机也想快点回家喝酒吃肉。再加上距离本身就不远,赵维宗实际上不到半小时就到了火车东站。
他跳下车,才发觉所谓“春运”真不是危言耸听,漫天风雪里,广场上坐满了人,举家搬迁一样,身边堆的是山高的行李。赵维宗懵了,心说我一不知道孟春水现在坐上火车没有,二不知道他愿不愿意我来,现在倒好,连找到他这个人都成了难题。于是只好瞪大眼睛,绕着广场慢慢地走,祈愿在黑压压的人群之中找到孟春水的影子。
好在没过三分钟他就找到了。只见那人坐在一个半人高的大箱子上,正不紧不慢地抽烟,眼睛平平淡淡地望着地面。他头顶就是路灯,灯光打在他身上,仿佛是刻意照给赵维宗看的。
赵维宗疾步走去,大叫道:“我靠啊,你搞什么,为什么不提前跟我说一声?”
孟春水抬眼看他,似乎一点也不惊讶:“我贴不贴心?路灯底下很好找吧?”
赵维宗心说合着还真在等我来找,有些放下心来,又有些来气。他想了想,道:“那现在怎么着?你怎么想的到底?”
“去吉首啊,很难猜吗?倒是你,真想好了,不在家过年啦?”
赵维宗从他手里夺过半支烟,猛吸几口,却发现滤嘴已经冻硬。他踢了一脚地上的积雪,闷声道:“我想好了。你也没说你会回来,上回你在武汉,我想你说不定永远不回来了,成天睡不着觉。我实在没法让你一个人去。”
孟春水坦言:“我确实也不想一个人去,但我又觉得你该在家陪阿姨初胎他们过年,我就想这可怎么办呢,所以留了张条,让你随便选。”
“那你想得还挺周到,”赵维宗无奈笑了,“火车票怎么样了?”
“其实我买了三张票。”
“可我们只有两个人。”
“对啊,”孟春水从行李箱上跳下,“有一张是我一开始给自己买的,但谁让我坐在这儿等你,等着等着就忘了时间,人家早开了。所以我就去补票,鬼使神差就补了两张,好像拿准了你会来似的。不过现在看来,你好像是真的很喜欢我,这么着急就来了。”
说这话时孟春水在笑,笑得很调皮,又很狡诈,把赵维宗笑得一点脾气也没有。
他只好道:“咱俩是不是该进站了,几点的车?”
“九点半。”
转头去看车站大楼上挂的大钟,赵维宗差点一口老血喷出——现在已然是九点十三分,安检进站再上车绝对是百分百来不及。孟春水却跟没事人似的,拉着他就往进站排队的反方向走去。
“你干嘛?”
孟春水叹气道:“有特殊通道,你别急。”
果不其然,他们从一个非常不起眼的小门进到了火车站内部,紧接着一个工作人员就迎了出来。孟春水熟门熟路,简单报了个电话号码,那人就领着他们直接坐电梯去了站台,票都没检。不到十分钟,赵维宗就已经坐在软卧的床上了。
看着站台上还在匆匆赶火车的人们,赵维宗有些愧疚,感叹道:“特权阶层啊!”
孟春水正弯腰安置行李,闻言一愣,道:“其实是因为我爸就是搞铁路的,某种程度上算是他们上司,所以从小我就知道这些……但确实挺不对的,有点像考试作弊。其实如果时间不紧,我也会在门口排队,你……你不会觉得我这样很可耻吧?”
“啊?没有,真没有,”赵维宗也蹲下,帮他把大箱子往床底下塞,“要我和你不熟,我绝对骂你资本主义公子哥儿,但我和你很熟,知道你是什么样儿人。”
孟春水笑了,突然道:“你想睡哪个床?”
“哪两个是咱们的?我上铺下铺都可以。”
“无所谓,其实我后来买了四张票,这个小包间全是咱们的。”
赵维宗啼笑皆非地看了他一眼:“这回真得说你是资本主义毒瘤了。我看这么着吧,咱都睡下铺,我和你对着,晚上还能偷看你几下子。对了,还没问你呢,到底为啥这么执着,大过年的非得去那什么来着……对,吉首。你真的是要去看那个女工?”
孟春水已经在窗边坐定,望着玻璃上反射的、车厢顶部的白炽灯管,淡淡道:“一直没跟你说,我妈其实没死。”
“啊?”
“但她相当于死了,大概七八岁之后吧,我就再也没见过她。”
第25章 .
“不过我也不能怪她,按我爷爷的话说是,你妈妈就是个傻子,你怎么能怪她呢?”
说完这话,孟春水就紧闭上嘴,不肯再多讲一句了,嘴角却噙着某种嘲讽般的哂笑,望向赵维宗。
这时鸣笛声起,火车“咣当咣当”地开动。车厢里顿时安静了不少。
“我……”赵维宗在裤子上抹了抹手心的汗,往小包间外走,“你等我一会儿。”
不多久,他端了一碗红烧牛肉面回来,用脚把门推上,又把面碗搁在小桌板上,正对着孟春水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