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儿子”一词,女人瞪大眼睛,里面写满惊恐,她这才直视站在一旁的两个年轻人。眼神停在孟春水脸上,孟春水也直勾勾地回望她,抱在胸前的手臂微微发抖。
最后他只说出一句话:“你好。”
女人并未做出回应,反而呆愣许久,突然间像被雷劈了似的,尖叫着往楼梯跑去,瞬间就下楼没了踪影。
老板一拍大腿:“嘿,这婆娘平日里就是有点傻,我给她排的都是灌装之类的简单活,没想到还是个疯婆子,算了算了,给她放半天假吧!你们不去找她?”说罢他便转头轰方才围观的众女工回屋干活去了。
赵维宗问道:“她住哪儿?家里大概什么情况?”
“好像没有男人的,倒是有个四五岁的小女娃,就住厂子后面最破的那间屋里,你们出去就能找到,”老板同情地拍了拍孟春水的肩膀,“看这样子也好多年没见了吧,你也说了,她智力不正常,别往心里去啊,母子见着面不就是好事吗?快去找她吧!”
赵维宗感激地看了老板一眼,却突然被孟春水抓住了手腕。那人冷着脸一言不发,甚至没再看老板一眼,扭头就拽着他往方才“傻婆”逃走的楼梯口去了。
“你没事吧。”赵维宗小心道。
“没事,其实我应该预料到的,她当初那么急着逃走,现在怕我也很正常,”孟春水推开小楼的大门,深吸口气,看着远处灰黄的田野,又道,“或者说我这回就不应该来。”
赵维宗捏了捏他的手:“既然已经成你的心结了,咱这回如果能把它稍微解开,就不能算白来。无论怎样现在先把她找到了再说,你至少要问明白当初她为什么逃跑呀。别难受了,我陪着你呢。”
孟春水轻轻“嗯”了一声,又道:“我看见那栋屋子了,应该就是它。”
赵维宗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有一栋破败的土房子与周围的砖楼格格不入,二人便沿着田埂往那走去。走到屋前,有几个女人在边上的菜地里摘辣椒,却都不是他们要找的那位。
“我一个人进去好吗,”春水松开拉着小赵的手,“如果有情况我会叫你。”
“啊,好,那我在外面等你。”
看着孟春水走去敲门,赵维宗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生怕没人开门,或者那门开了又关上,不让人进。幸运的是那女人好像稍微恢复了些平静,很快就过去开了门,探头盯着孟春水看了一阵子,终于让开通道,让他走了进去。
赵维宗站在外面,心中还是有点紧张,他一紧张就觉得无聊,就很想和人说话。于是走到方才摘辣椒的两三妇女身前,放慢语速道:“您们好,能跟您打听点事儿吗?”
几位年纪大的却都不理他,埋头苦干,不知是因为耳背还是什么。只有一个看起来十七八岁的,围着红格子头巾的姑娘放下篮子抬起头来,用不太好懂的普通话道:“你说的她们听不懂,你要问什么就对我说,我再问她们。”
“那谢谢你了,我想问那栋土屋子里住的人,你们认识吗?她什么时候来这个镇子的,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姑娘小声跟几位长辈“翻译”了这几个问题,听那位看起来最年长的老妇人回答时,她的眉头却皱起来,眼中写着不可思议。半晌,她对赵维宗说道:“奶奶说,那个女人无名无姓,我们都管她叫傻婆,傻婆从小就在这个镇子里,其他亲人老早都死光了,只剩一个舅舅,还是个酒鬼。后来被舅舅卖给一个城里来的小伙子,过了几年又自己跑了回来。这几年……”
“这几年怎么了?”
姑娘脸红了,羞道:“不知被哪个男人搞了,又生了个女儿,日子过得很苦。”
这短短一段话信息量巨大,就比如“傻婆”是被花钱买出这个小镇子的,已然足够让赵维宗震惊很久。可还没来得及想更多,他就听见土屋里传来女人含混不清地凄厉吼声,便匆匆跟姑娘道了谢,跑到土屋那儿拍门去了。
第28章 .
没人开门,赵维宗急得不行自己去撞,才发现根本没锁。可开了门之后,里面虽然黯淡,情状却并没有他想的那么鸡飞狗跳。
那女人坐在破木桌边上,手握一个冒着烟的搪瓷杯子,面色灰白,薄唇紧闭。身边坐着一个脸蛋红扑扑的小女孩,不过五六岁,半靠着木桌,大眼睛望向赵维宗,滴溜溜转。
“你也是我的哥哥吗?”
赵维宗意识到这是在问自己,他往前走了走,尽量笑得和善:“你好呀。”
“哥哥我饿,”小女孩跳下长板凳,径直往他这边走来,“你给我钱。”
这话实在是有点突然,把赵维宗说得愣住了,伸手摸了摸兜里的钱包。虽说上来就认哥要钱确实很诡异,可他看得出来,这家是真穷,小姑娘也是真可怜,又想起方才打听到的,这母女俩的悲惨身世来,更何况他对“哥哥”这个称呼是完全没有抵抗力的。
于是笑了笑:“好,你要多少?”
“不要给她。”
钱包还没拿出来,这“善举”就被冷冰冰地打断了。小赵转头看向说这话的人——孟春水脸色铁青,又重复道:“不要给她钱,她是个贼,刚才想抢我手表。”
小女孩闻言,原本单纯的眼睛里突然折射出一种狠毒,赵维宗想我可能看走眼了,却还是被她吓了一跳,往孟春水那边挪了挪,挨着他站定。
春水侧目望了他一眼,往前欠了欠身,有种把他护在身后的意味,然后平声道:“我刚才已经说过了,我不会给你们钱的。”
那“傻婆”之前一直安静坐着,老僧入定般,冲着桌面直直瞪着眼睛,这时却突然像受了什么刺激一般,跳起来厉声道:“不给钱,不给钱你还来啥子哦,你那个死货老爹当年还知道给钱嘞,你还不如他呢,猪狗都不如啊!”
“你说孟兆阜给你钱?”春水冷笑:“你把话说清楚。”
赵维宗基本没听懂女人到底怒吼了什么,可“老爹”“钱”这些字眼已足以让他警觉,立刻打了个圆场:“别一个个吹胡子瞪眼的,有话好好说,春水你看,她们过得真的不好,要不咱稍微资助一下?毕竟是妈妈……”
妈妈?这两个字劈进孟春水脑海里,让他想起某个遥远的午后,当时他多大已经忘记了,总之还没到上学的年纪,还跟这位“妈妈”一同住在离丹青乡不远的芙蓉镇上。那时他已很久没见过父亲,而母亲即便终日在他身边,给予的也只是殴打、咒骂,以及一些意味不明的哭喊。那个下午下了暴雨,他什么也没做,可母亲骂他是瘟神,是孽种,把开水倒在他只穿了塑料拖鞋的光脚上。母亲还咒他早死。
后来他上了学,知道了地狱。他想自己好像曾在地狱待过。
他又想起另一个冬天的傍晚,自己在稻田里躲了一天,最后天黑了很冷,他不得不回家,还在担心被母亲打骂,却在自家的屋子里见到了陌生的爷爷。爷爷的脸和这间屋子一样黑,告诉他说:你妈妈逃跑了,不要你了!以后日子跟我这个老头子过。
他不记得当时的感觉,是解脱还是委屈,抑或是害怕。但他记住了一种恨:自己是被抛弃的。后来爷爷也说他是孽种,连疯子傻子都不要,他也承认,因为好像真的如此,连苦难都抛弃他,连母亲的打骂都不配拥有。
如今回想起这些,孟春水竟笑了,还是那么温柔好看。他轻声对眼前歇斯底里的女人道:
“你过得不好,对吗?这不是你自找的吗?你和你女儿就是一辈子也离不开这个地方。”
女人被气得发抖,掐住女儿的胳膊,把她箍在自己臂膀间:“瘟神!你滚吧!你滚吧!你们全家都不是人!”
小女孩脸上的仇恨与恶毒让人胆寒,也大叫道:“是你爸爸把我妈妈买走的,是他害了她!你爸爸逼我妈妈生了你,你就该死!”
“你说什么?”
赵维宗看见孟春水眼中闪过的惊惧,心中宛如遭到锤击,也顾不得其他,立刻上前抓住那人手腕:“别听她胡说,咱走吧,咱不搭理她们了好吗?我带你回家过年。”
春水却仿佛没听见,待在原处,半晌才如梦初醒般开口:“我懂了,这一切都说得通了,我早该懂的对不对?你是被拐卖的,你逃跑没错,我错了。是我错了。”
赵维宗急道:“你没有错!”
孟春水抬头,静静望着他,轻声道:“那错的是谁?”
“傻婆”又开始神志不清,疯疯癫癫地嘟囔起重复的音节,赵维宗仔细听着,说的好像是“给我钱”。
他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头一次感觉到,人生还可以这样无力。
“妈妈又开始疯了,都怪你们,你们都该死。”小女孩面无表情地说出这一串话,方才明亮的眼睛,现在看来却冒着冷气。她跑到窗边破烂的台子前,往盆里倒了薄薄一层热水,拿着破毛巾,小心地给“傻婆”擦拭皲裂颤抖的手臂。
孟春水默默看着这一切,没再说话。过了几分钟,他从背包里取出一个牛皮纸信封,放在桌上,哑声道:“给你们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