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春水自然不知他那丰富的腹诽,继续道:“粗粉里面喜欢放萝卜丁柴火腊肉什么的,重油重辣,这边口味都这样,你吃得惯吗?”
“吃得惯吃得惯,我超级期待。”赵维宗连忙道,此时他们已走出了这袖珍的火车站,小赵满脑子都想的是小县城里早餐铺子冒出的袅袅炊烟,以及米粉散发的鲜香。少年易饿,肚子早已不满足于车上吃的那些鸡爪泡面,咕咕叫了起来,腿上也等不及了,拉着孟春水走得飞快。
事后证明那粗粉真的很辣,赵维宗一个土生土长的北京人,吃惯了咸甜口儿,导致他嗦一口粉就得停一会儿,往嘴里扇风,吃得他在大冬天的小雨里冒了一脑袋汗。却又被这独特口味勾得舍不得放下筷子,硬是呼呼干下去一整碗,眼睛都被辣得通红,急吼吼跑到铺子外面,张嘴吹冷风。
“更像金鱼了,”孟春水走到他身畔,如是评价,“你以后还是要少吃辣。”
小赵唇舌发麻,又被冷风吹得像嗑了一百颗薄荷糖,导致他吐字有些不清:“啊?我正想说以后要多吃呢,多吃几回不就不怕了吗?”
春水道:“我不是说这方面,反正你以后还是少吃辣比较好。”
赵维宗不明所以:“哪方面到底?别跟我打哑谜嘛。”
孟春水似笑非笑:“你真不懂?就是……那个,”说着他拿膝盖顶了顶小赵的大腿,靠在他脸侧耳语:“懂了没?”
虽然冬天穿的很厚,可赵维宗却僵住了,不知是因为明白了春水说的“那个”是什么,还是因为风凉,总之他的脸蛋又成了苹果。
按赵家小叔给的信息,那个小风油精厂在丹青乡,没有具体的地址。孟春水倒也不急,说这是因为湘西这边的小镇都太小,并且人少,一方面根本没有什么街道编号,另一方面就算不给具体地址随便溜溜也能找到。
去那丹青乡需要乘坐大巴,二人干脆在汽车站边的小旅社里随意安顿好行李,然后便登上了去往小镇的长途汽车。路上颠簸,盘山路一个接一个,好在俩人都不是晕车的人,顶多有些昏沉。但无论如何赵维宗以前也鲜少奔波,车程三个小时,难免会有些没精打采,于是孟春水就跟他天南海北地乱聊,最后聊到自己以前的事情。
赵维宗听了一会儿,来了精神:“所以说,你爸给你改名,从长青改成春水,是怕他儿媳妇以后给你戴绿帽子?”
春水点头:“算命的当时这么算的,他好像很信。”
“不过这俩名字内涵其实有相通的地方,都是那种生意盎然的,让人想起春天。”
“他可没想那么多,跟我说的是,我得像条河流一样,把孟家血脉传下去,当然这话对我相当于放屁,他在意的是一个结果,可我在意的是一个过程。”
“什么过程?”
“传宗接代的过程。”孟春水的眼睛亮晶晶的。
赵维宗愣了一下,仿佛对他的荤话已然免疫,又仿佛非常认同他的观点,笑道:“嗬,我说了你别揍我,真想不出你爸这种俗人,怎么生出你的。”
“你觉得我就不俗?”
“可不是吗。你要是俗了,这世上还有什么风花雪月?”
孟春水笑:“我也俗,你少来这一套。我在你心里就一大坏蛋吧。”
赵维宗知道这家伙心里乐呵着呢,于是也看着他笑,不说话。心里却万分真诚地想,春水,春水,你信我一回,坏蛋和俗人可不一样,我喜欢坏蛋,可我讨厌俗人。在我心里,你是脱俗的、不俗的、免俗的。外面沿着车玻璃流下的雨水,以及苍青色的天空,你就和这些东西一样,完全不沾俗气的边儿。
不,这还不够,说句酸的,你就是那檐下的初雪,天上的神仙。
就这样一路说些有的没的,三小时就变得没那么长。二人在丹青乡下车时才中午十二点,雨刚停,不远处的小镇像一块青灰色卵石,掩藏在浓绿的山水之间。
赵维宗深吸一口潮湿空气:“我觉得这是仙气,山里的草味树味都在里面了,这叫天地之精华。”
孟春水领着他沿石板路往镇里走,轻声道:“我每次路过中药店,闻到那种药味儿,都觉得那也是仙气。”
“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了。”
这时迎面走来一位精瘦老者,脸上沟壑黝黑,披着古早的蓑衣,步伐却迈得很稳,一看就是经常干活的当地镇民。小赵心想,这小镇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小,问问路也许比干找要省事许多,于是上前问道:“您好,我们外地来的,想问一下去那个风油精厂该怎么走?”
老人脸上露出疑惑神情,嚷嚷了一串意味不明的音节。孟春水却爽朗笑了几声,也走到老大爷跟前,熟练地发出了一串同样意味不明的音节。
那老人便热情地解释了起来,粗粗拉拉的嗓子,讲起话来非常有边陲气质。赵维宗想,同样是说方言,春水说得就很好听,让人耳朵舒服,这到底为什么呢?
这时孟春水已送别了老者,赵维宗也跟着挥手,小声问道:“你们刚才说什么了?”
“就问路来着,他说那厂子在西边的山脚下,还说——”
“还说什么?”
“说你这种心眼少的,要小心离山远一点,进山说不定会被豺狼吃掉哦。”
第27章 .
按老人指的方向,两人不出二十分钟就寻到西山脚下,眼前便是那风油精厂。说是厂子,实则称为作坊也不为过,从外面看,就是一间盖得方方正正的两层砖楼,与镇里农民新盖的房子并无区别,唯有里面飘出的浓郁化工用品的气味表明:这就是他们不远千里要找的地方。
“走吧。”赵维宗拽了拽孟春水的袖子。
身边那人却突然有些踌躇:“等等,你说一会儿我是直接进去找吗,就那么一个人一个人地看?”
“笨,到里面逮人问问有没有那么一个人不就得了,你是不是紧张啊。”
“没有,”孟春水愣了愣,“走吧。”
二人一进到那小楼,就有人迎了上来,那人很胖,油腻皮衣里裹着巨大的啤酒肚,脖子上还戴着块大到夸张的碧玉。眼神狐疑地在孟春水身上扫了一圈,又去扫赵维宗,这才开口:“两位小老板是来看厂子的吗?”
他显然在努力说普通话了,可赵维宗仍然费了一番功夫才听明白。见春水不语,便道:“没有,我们来找人。”
“哦?找什么人?”
“您是这儿的老板吗?”
“是啊,”胖子的小眼睛眯成一条精明的缝,“你们要找人,总得把名字告诉我一下嘛,不然我怎么找咯。”
赵维宗转头看春水,却见那人道:“我不知道她名字。”
“不知道还找个屁咯,我这里几十个工人,哪来的时间给你一个一个看嘛。”
这边赵维宗也惊了,儿子不知道妈妈的名字?这事儿他确实没想到。可是看孟春水的样子也不是在开玩笑,只好小声说:“那她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你还记得吗?”
孟春水冷眼看着前方墙上神龛里供奉的关公,平静道:“特点当然有,比如她智力不正常,而且本身就无名无姓。”
赵维宗更惊了,还未来得及开口,就听那老板道:“早说嘛,你直接说找傻婆不就好了?她现在应该在二楼干活,跟我来咯。”
这楼看起来小,却被分成了很多小隔间,搞得曲里拐弯的,还真得让那老板带路。上楼梯的时候,赵维宗跟在他后面问:“您这厂子要转让啦?我看不还挺好的吗。”
“你才几岁,能看出个屁,”老板毫不客气道,“风油精能赚几个钱?现在人家时兴用花露水!我天天亏着钱给那群婆子开工资,你当我傻哦!下个月再转不出去,老子就把她们全都辞了,死活不管了哦!”
“这样啊……您雇的都是本地妇女吗?”
“不然嘞?能在家种地或者去城里打工的还来我这里做啥子?对了,你们是傻婆什么人?”
赵维宗正盘算着如何回答,就听身后孟春水冷冷道:“她是我妈。”
“你妈?”这时他们已上了二楼,在走廊里穿行,老板闻言惊愕,扭动着肥胖身躯转头,再次打量孟春水,“奇事,城里娃儿有个农村傻娘。”
春水怪怪地笑了笑:“对啊,我也觉得很奇,所以过来想问问她怎么回事呢。”
赵维宗急忙揽了揽他肩膀,转头对胖老板道:“好了好了,您快带我们去找她吧,让她出来说两句话,谢谢您啦。”
胖子嘟嘟囔囔地转头走了,行至尽头一扇铁门之前,咔咔咔扭了几下钥匙,赵孟二人在后面跟着,只觉得扑面一股刺鼻香味,熏得人肝胆皆冰。那老板显然也被熏得够呛,捂着口鼻伸头进去说了些什么,一个穿着翠绿棉袄的女人就走了出来。
这女人长得很漂亮,看起来也不是很老,但眼神却有种说不出的奇怪。见到老板以及门外等候的二人,她好像有点害怕的样子,畏畏缩缩地在套袖上擦手,低着头,嘴巴半张半合,却又不说话。
“你儿子,不认识啦,”老板朝她大声道,“嘿,别说这么一看长得还真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