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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故事 (台北人)


  「你的。」他手上抓着几盒张学友的卡带,递给我。那是我的。
  我转过头,见他上半身光着,下半身只套了件松垮垮的牛仔裤,连扣子都没扣好。
  「送你了。」这是入伍那年,我对高镇东说的最后一句话。
  过了半响,高镇东才喔了声,放下手,见我仍然看着他,才又带点尴尬尴地说,「你保重。」
  ────两年,一如我意料,在此处画下句点。
  ………
  我很快进去报到。服兵役的日子说苦不苦,说轻松不轻松,有一点高镇东说对了,一代人打压一代人是老传统,老兵对于整治新兵有某种绝对性的狂热,起初我的被子也曾不幸失踪过几次,不是在树上、就是在操场边找回来;士兵们叫苦连天,排长便暴龙般大吼着:「这是纪律!是群体!」……万幸没抽中金马奖,以前听说外岛夜间站哨的危险程度很高,意外事故也多,还容易撞鬼。我有个同梯,外号毽子,没是老爱说鬼话,他告诉我们以前他哥就在马祖服役,不仅学长们整人的段数翻倍的变态,好几个新兵轮流站夜哨的时候,都碰过『那种东西』,结果发烧、上吐下泻,求助无门,甚至还在长官面前下跪,哭着求退役,差点没被活活□□…..
  我们班长是个五官深邃、皮肤黝黑的年轻人,近一百九十公分的身高让他在一群大头兵中十分显眼,据说他有一半原住民血统,唱歌十分的动听。军中生活阳盛阴衰,整个充赤男性贺尔蒙的大环境,对于我来说既压抑又充满诱惑。精力过剩时,只能自己打一枪发泄,每个人都是这样,没什么好羞愧,偶尔大家还会三五成群的凑在一起讲几个黄段子、下流话助兴,语气特别下贱,他们说得开心,却并不知道,一旁的我在动手时的幻想对象,清一色全是男人,我意/淫的对象也不多,就两个:一是高镇东,二是我們班长……
  七百多天的日子,我仍时常想起他。
  与十八岁那时的匆匆一瞥不同,后来我再没能随着时间的过去,而忘记这个人。
  当年我随口问他会不会来看我,他笑着说会,结果一次也没出现。这是预料中的结果,我并不感到失落,只是到现在依然会想起高镇东那时的表情。
  他有安抚人的本事,即使明知对方是敷衍,当时却仍会忍不住为此开心。
  两年后退伍那日,是老爸跟程耀青一起来接我,我在家休息了一礼拜便开始到处找工作。第二间上班的地方是个汽修店,也接机车单,彼时程耀青已考上硕士班,几年前他还读大学的时候,经常听他提起的一个叫小佳的女孩,可惜对方最终拒绝了程耀青;毕业后程耀青和另一个女孩子谈起恋爱,女孩子叫容佳,他给我看过照片,长得挺普通,没什么特色,却听说很乖巧温柔,两个年轻人都有出息,考上了硕士班,对方非常照顾程耀青,听说连内衣裤都会动手帮程耀青洗……
  当时不知怎么的,我忽然想起陈仪伶。当兵前夕我跟她还有联络,不知到她现在过得如何,感情是否顺利?……
  我对程耀青说,如果跟容家能谈到硕士毕业,就带回家看看,一起吃个饭什么的,谁知这臭小子居然惊讶地对我说:「啊?我已经跟她说好明年春节带她回来吃饭了耶!」…….
  老爸知道后挺开心的,也是在同一天晚上,他头一次主动关心起我谜一般的感情世界。老爸问得婉转,我愣了下,就随口扯谎:「以后再说吧。之前那个已经分了。」老爸眼神讶异,大概是直接联想到兵变那方面了,毕竟这种事也不是新闻,见我似乎没有细说的欲望,可能怕再提起我的『伤心事』,于是只淡淡说了句,「没关系,你还年轻,能再多交些朋友。」
  又一次成功的搪塞过去。但我仍感到一阵余悸,决定还是提早出去工作。
  与高镇东再一次联系上,是退伍的一年后,大概吧,我并没特别算过,或许也不到一年。
  在某天半夜,一通莫名其妙的电话将我从睡梦中吵醒,铃声响了很久,原本我想直接挂断,可定眼一看,发现是那串久违的号码,我几乎立刻清醒,并按下绿色接听键。
  ……电话那头相当吵杂,似乎有很多人正聚在一起嬉闹,辨不清他们到底在说什么,但依稀能听见喊拳的声音,什么四逢喜六连八仙的。
  我开始疑惑,号码的确是高镇东的号码,可那头说话的却不是高镇东的声音,彷佛也有些无措,男人的腔调有些□□语,说:「啊,陈────请问是陈先生吗?」
  我有些警惕,并无立刻回答,仔细听着电话那边的动静,男人的声音突然又拉远了,听起来在跟旁边的人说些什么,很模糊,很快他又回来重复一次:「不好意思,我是高镇东的同事……我叫Peter啦。」
  我说:「喔,我姓程,请問有什么事吗?」
  黑暗中,我的心跳有些急促,感到一阵隐隐的期盼与兴奋。这通电话来得措手不及,我本已放弃去想是否还有任何与高镇东继续的可能,可现在,这个名字又像一记回马枪,无预警地掉头刺向我,我无法再假装平静。
  叫Peter的男人开始赔笑,语气为难地说:「是、是,不好意思啊程先生,那个,东哥喝得很醉……我翻了他电话簿,这个号码是他刚刚自己指的────哎,请问你方便来接他一趟吗?我也是刚来的新人,不是很清楚东哥住哪里……」……
  我没有回答。
  瞬间,彷佛也跟着置身在电话那头的环境里,混杂不堪。无法辨识其中究竟有多少男女的声音,他们是在调情、争吵、还是唱歌,它混乱无比,我似已能闻到电话那头浓重的酒气,还有高镇东身上的味道……
  我无法做多余的思考,只问我自己,想不想见他?
  .....几分钟后,当我挂断电话,已确定自己真正无可救药,这种病,大概就叫太过寂寞。
  ………
  三更半夜,匆匆洗了把脸,套上衣裤,前后花不到五分钟,出门前我本能拿起机车钥匙,转念一想又放下,拿了钱包,叫了台出租车,朝林森北路狂奔而去。
  上车后车看着窗外空荡的马路,巨幅的黑夜下,它的静谧丝毫无法安抚我。高镇东。脑子里全部都是这个名字。我承认我想他────想得要死。
  这两年以来,从来没有哪个时候如同这一刻,让我如此迫切又明白地认知到自己疯狂地想念他,只一通电话,就让这压抑一切在沉默中爆发。
  我觉得自己也许正在做一件逐渐脱轨的事,而我无法掌控它的发展,靠在椅背上,出租车稳稳地向林森北路驶,引擎轰鸣,表上的光亮的数字又跳了五块钱,方向灯嚓、嚓、嚓的闪────我本应该是最讨厌这种未知不明的前路,可那一夜我却无法喊停,也不想回头。


第8章 八(上)
  要说中山北路有什么时间是不塞车的,只有半夜三更。
  照那个Peter给的地址,高镇东上班的那间酒店应该就在国宾饭店旁边的巷子里,从我家过去整段车程不到二十分钟,下车前,我对那中年司机说:「运将大仔 ( 闽南话:司机大哥),可不可以等我十分钟?表照跳,我去接个朋友很快就回来。」司机欣然答应,说他先把车绕出去掉个头,回来就在这里等我。
  『心爱的你甘也会谅解,阮会来离开是不得已....若听到鼓声,阮的心情会快活,攀过了一山又一岭,演唱阮甜蜜的歌声......』
  『不要当做阮风度轻浮,全望你热情的人客兄...阮的心情是暗淡,日日夜夜在作梦,转来去,我温暖的故乡......』
  照着门牌号在那条巷子内一间间地找一家叫『银坊』的酒店,半夜三点多,整条巷弄还是闹哄哄地,三步一间小酒家,五步一间夜总会,外边马路上的摩铁比7-11还要多。林森北路是当年台北出名的『不夜城』,那时北部举凡能叫得出名字的风月场所几乎都在这块区域挂牌做生意,消夜档,三温暖,槟榔摊到处都是,宛如一座深夜的成/人游乐王国。
  沿路都是从玻璃门内传出来的卡拉OK歌声,此起彼落,有的唱得荒腔走板,叫魂一样,哭不像哭,笑不像笑。
  我加快脚步,拐入一条只能容机车勉强穿过的窄巷,路面潮湿,巷子里充斥着呕吐的酸味,憋着气迅速通过,才走出巷口,就听见不远处传来一声女人的尖叫。
  反射性地回头看,隔着一段距离,也看不太清楚,前面阴暗的骑楼下,聚集着好几个男人,他们推推搡搡,远远就闻到了火药味。
  我站在原地,莫名升起不祥的预感,抬头一看,骑楼外面挂着好几块霓虹闪烁的招牌,其中一块就印着银坊的名字。
  「干/你娘!」紧接那边忽然爆出一句响亮的脏话,不知道是哪个男人吼的,深夜里几乎产生回音。
  那群人很快就在骑楼下打起来,街边路灯的光线无法照进去,什么也看不清楚。有台机车率先被撞倒,一群男人酒醉干架,什么难听话都飙骂出来,里头不时还夹杂女人的哭喊,大喊着你们别打了、别打了……
  我头皮一紧,几年下来养成远离是非的习惯,我几乎想立刻调头就走,但我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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