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得时候痛不痛?」我比了比他的肩膀。
他点头:「痛。」
「有多痛?」
「那时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就为个冲动,好像什么都能忍,可现在回想起来,其实是很痛的────大概因为后悔了吧。」他笑。
我忍不住說:「你活该吧。」
他点头:「是阿,我活该。」
高镇东点了根烟,神情散漫,那顿麻辣火锅是他买的单,老板娘莫名其妙给打了九折,我还以为高镇东跟她认识,结果并不是。
出了店门,我问:「她为什么给你打折?」
高镇东将烟夹在指尖,一手搭在我的肩膀,得意地说:「看我长得帅吧。」
我一脸狐疑。
「其实她老公来我们店里喝过酒。」他說。
我呿了声:「真的假的?」
「真的,小费给得很大方。」他笑。
我摇头。
天气有些凉,路上有人推个推车叫卖单枝的玫瑰花,还有做成花束的金莎,是个上年纪的老婆婆。搭在肩上的手撤了下去,我没动,只见高镇东朝那部推车走去,弯下腰,和颜悦色地跟那位老婆婆说着什么……
我当然不会认为他是特地要买给我的。
其实高镇东心地不差。之前我们去阳明戏院看过两次电影,门口也有个卖玉兰花的老太太,她总是蹲在地上,高镇东每次都会跟老太太买一把五百块钱的玉兰。他对上了年纪的老太太都特别的礼貌而且关心。
有次他跟我开玩笑,「每个混混心里都有一个奶奶。」
后面才知道,原来他幼时是由他奶奶一手带大,隔代教养,从没见过自己爸妈长得什么样子。奶奶是他唯一的至亲,老人家过世后,高镇东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了,不管到底还有没有亲人,他都当作自己没有亲人。
他提着一把巧克力回来,没多说什么,只问我还想去哪;我看着他,有些心不在焉,直到高镇东再问一次,我才说,「回你家吧。」
「嗯。」他用那把金沙敲敲我的手臂,说:「吃不吃?」
我摇头:「太甜。」
高镇东也一脸嫌弃:「我也不喜欢这个,可我们店里小姐全爱吃。」
我们走到巷子里牵车,只见高镇东忽然左顾右盼,看四下无人,就将手里那把金沙随便插在一旁机车的篮子里,彷佛甩掉了个烫手山芋。
我说:「你神经病啊!」
「我从小到大还没给人送过巧克力,连女人都没有,是它赚了。」他的行为举止有时就像个孩子。
那晚我的心情很好,甚至有种说不上来的雀跃────看着那把插在别人机车上的金莎,忽然又反悔了,于是拔下钥匙,走过去抽出一只,高镇东回头看见,有些挑衅地说:「不是不爱吃吗?」
......我没理他,重新发动车子,将那只包装精美的金莎不伦不类地插在车上,几乎憋不住笑意,趁机踹了他的挡泥板一脚,便催下油门,率先冲出了巷子。
后头是高镇东的高呼笑声,红绿灯迷离的变换,风刮着,我们一前一后地追逐,在新店路上飙了起来。
第11章 十.
陈仪伶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到现在我也难说清楚。
她热情、主动、聪明,可偶尔眉眼之间那抹忧郁,又浓重厚的叫人难以忽略
。
当年陈仪伶第一次来我们机车行修车,谢师傅便开始嘀嘀咕咕,评头论足的第一句话就是:「有点像那个陈什么啊────青仔,香港那个女明星叫陈,陈什么莲啊!」…...
一个正常的男人总会心疼受伤的漂亮女人。何况是□□肖似陈宝莲的陈仪伶。
与她见面的日子很快就到了,我们约在高岛屋那块透明金字塔前见面,她难得来得我比早,以前多数是我等她比较多。三年不见,陈仪伶更瘦了。她穿着件黑色长风衣,腰部束得细细的,衣料下却还是显得有些空荡,一头染过的长卷发披散在背后,就是那年代某种都会女郎的形象,时髦又自信,带着墨镜,往人群里一站,就好像电影明星。
相形之下,我虽然不至于邋遢,可跟这样的女人站在一起,就成了不修边幅,多少有点压力。
朝她招了招手,她笑着走过来,一双高跟鞋叩搭叩搭的。她自然亲昵地挽住我的手臂,已不是第一次如此,可我却仍感到些许不自在。
她笑叹:「唉,我们多久没见啦?两年,还是三年啊?」
被她挽住的那一侧始终有点僵硬,我说:「差不多吧。」
后来我们走到附近一间露天咖啡座,气氛还不错,点完饮料后,我看着她,随口说了句,「妳好像瘦了。」
陈仪伶有剎那闪神,随即恢复正常,朝我眨眨眼,只说她身边那么多男人,我还是第一个发现她瘦下的人,玩笑地问我是不是暗恋她啊…..
我有些无奈,说:「我说真的。妳该多吃点,太瘦了。」真怕下次见面她就剩把骨头而已。。
服务员将咖啡送来,陈仪伶又加点了一块干酪蛋糕,涂着红色指甲油的手指敲了敲桌子,问我要不要也来一份。我摇头,服务员离开后,她忽然问我:「上次打给你,在跟女朋友吃饭啊?」
我下意识啊了声,没想到她会提起这件事,草草点了头,一时间我们都沉默下去。我本来就不太擅长聊天闲扯,以往跟陈仪伶相处,都是听她说话比较多。她从事保险业,还是高年薪经理人,社交手腕自有独到的一套,最不担心的就是无话可讲,可那一天的她却不太正常,有时聊着聊着,会突然安静下来,那种安静突兀到有些尴尬,我隐隐觉得陈仪伶有心事,猜测或许跟上次电话里提到的分手有关,可见她一直没提起,我也不好问她。
……后来她状似轻快地问:「和这女朋友谈多久啦?」
「没多久。」我敷衍地说。
她嗔笑,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没多久是多久?」
她一直很好奇这件事,一晚上找机会拐弯抹角打听,我被问得有些浮躁,一方面是因为清楚知道自己在说谎,感到心虚;一方面觉得陈仪伶实在有点烦,一种彷佛私领地遭到挑衅与践踏的感觉。一直以来我对于性向都保持着警戒,这是从青春期开始便存在的隐晦恐惧,我将它视作秘密,他人稍微触碰到我都会感到紧张,即使与陈仪伶私交不错,我也没想过对她坦白。
我从没想过对任何人坦白。
「几个月吧。」我一通胡说。
谁知道过了会儿,她又语带俏皮地问:「是妳女朋友漂亮,还是我比较漂亮啊?」
陈仪伶坐在对座,脸顿时往前倾了倾,一双大眼睛直盯着我看,其实我瞧不出来她有没有化妆。可能有,可能没有。但这种素净的脸庞依然挡不住她五官之中浑然天成的艳丽与精明。我本能避开她咄咄逼人的目光,心里实在是服了她,于是说:「妳漂亮、妳漂亮────行吧?」
她抿抿了唇,似乎还想再开口,我立刻又补了句:「真的,我身边还没见过比妳更漂亮的女人。」这是实话,也是讨好。希望她别再揪着这个话题不放。
果然女人都爱听好话。她笑了,看起来是满意、罢休了,我心里才松口气,谁知道竟是给自己挖了更大的坑往下跳,因后面陈仪伶又问:「那你为什么不喜欢我啊?」
有一剎那,陈仪伶的眼神使我头皮发麻,我分辨不出她是认真的,又或是在乐此不疲的耍我。
……这也是为何以前跟她面对面相处时,我常会感到一丝的窘迫。
退伍之前,她曾向我暗示过『要不要』进一步发展,我拒绝了,事后她仍像个没事的人一样继续与我保持联系。当时我就想,这女人真不了起,不仅胆子大,人也大方。
见她忽然旧事重提,我有些猝不及防,但很快就平静下来。过了会儿,反问她:「妳心情不好?」
陈仪伶的面色渐渐沉下去,那张脸不再笑。这时候我看清她眉间原来有一道浅浅的凹痕。我像是找到了原因。就是这两道皱纹,让她在面无表情的时候看起来依然心事重重,她还那么年轻,为何会有这种东西?我努里去回想几年前她的模样,那个时候,她脸上有这种皱纹吗?
────直到好几年后,那时陈仪伶早就过世,我无意间看到一则类似人体知识类的新闻,内容是关于脸上的皱纹。
说脸部表情特别多的人,一般看起来都老得快,因为肌肉运动与皮肤松弛的关系;爱笑的人,法令纹可能就会比旁人较深;经常愁眉不展或者哭多了的人,眉心间的川字纹也就更明显……喜怒哀乐的运动让肌肉有了记忆,而这种惯性会使肌肉留下痕迹。
老实说,比起刚刚那个强颜欢笑的她,我更情愿面对眼前这个忧郁伤痛的陈仪伶。其实在我面前她没必要做戏,这样不是轻松很多吗?
「程瀚青。」她低声叫了我的全名,眼睛只盯着她眼前那杯热咖啡,和碰都没碰过一口的干酪蛋糕,她说:「我怀孕了。」
又说:「……可是我决定把它拿掉。」
我沉默望着对面的陈仪伶,不发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