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邻居的铁门不时开起一道小缝又阖上,那些人把我妈跟我爸骂得非常难听,什么尖酸刻薄的话都有,也不避讳我妈已是个死人,那些声音在楼梯间产生刺耳的回音,我的拳头嘎嘎作响,我正要迈步冲去的时候,被后面的程耀青拉住,我转头狠狠瞪着他。
程耀青从小就怕我这种眼神,小时候经常被我吓哭,可那一天,即使那双拉住我的手同样颤得厉害,也不曾松开。
那阵子,全家几乎没睡过一场好觉,程耀青每天早起上课、读书,还要替老爸准备晚餐,两个黑眼圈都熬了出来,眼窝也微微深陷,他的眼睛很红,一句话也没说,那只抓紧我的手臂似乎用尽全身的力气────我气得浑身发抖,却也没再往前走。
……事后我带着怒意质问老爸为什么,我始终觉得这不是我们家的错,可那些人却要把我们一家三口往绝路上逼。老爸摇摇头,说:「不对,我们────我们有错。」后来就不肯再说下去。
我不甘心。不明白老爸到底在想什么。我很想问他,你的脾气呢?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懦弱?你怕了?你怕他们什么────
以前上课时,我打过人,也被人打过。
高镇东曾说,他对我最初的印象就是觉得我这人话很少,脾气似乎不错,不像那种惹是生非的人。直到几年后发生了那件事,他万万想不到原来我打架还挺有一手,开玩笑说扫柄握在我手里都握出了板手的气势,问我是不是修车修多了练出来的?……
我想他八成在胡说,但还是忍不住告诉他:「我以前还有杀人的念头,你信吗?」
高镇东眼中闪过一点惊讶,却不像是被吓到。他没问我为什么会想杀人,只是问:「你真杀啦?」
我摇头:「没有。」因为提前就被警察抓了。
─────不仅被抓,还被送去定期做心理辅导,所以才会在骑楼下看过你。
那年我十八,跟高镇东还不认识,也还没相遇。
距离高镇东退伍后牵车来我们机车行的那天,还有两年。
其实与他正式认识之前,我就见过他两次,两次都是匆匆一瞥。地点就在我以前每个礼拜去做心理辅导的那栋福利机构的骑楼下。当时天气如何我早就忘了,只记得第一次是他坐在一辆机车上,看起来像在等人;第二次是他站在花圃边,正在抽烟。他染着一头相当显眼的金发,一副辍学青年打扮,看着就不像什么好人。
当时我们只是陌生人,可即使没有任何交流,我对他依然留下很深刻的印象。因为他长得很帅。
陌生人打量的陌生人的方式,总是充满主观的猜测。善意的、恶意的。我难得对一个同性陌生人升起一股强烈的好奇,可惜后来我再没在附近见过他,这个人,也就随时间慢慢淡忘,谁知世界这么小,一年多后,我们竟然还能遇见第三次,就在我做学徒的第一间机车行内。
第三次见到高镇东,已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久到我几乎差点想不起来这个曾经匆匆一瞥的年轻人。我在第一间机车行,已从一开始家伙(闽南语:工具)都认不全的菜鸟成了老鸟,那个白天,有台机车骑来停在店门口,车主拔下钥匙,摘下安全帽,露出里头利落的黑色平头……
我并没有一眼认出这个人。一方面实在过去太久;一方面是因为他的形象改变太大。
高镇东看起来终于『正常』许多,不再让人乍眼就觉得是地痞流氓。那日他穿得十分简单,一件皮夹克和膝盖磨破口的牛仔裤,曾经那头金发染黑了,剃成了干干净净的三吋头。
我摘下发黑的棉手套,抹了把鼻头上的汗水,认真替他检查机车龙头,不时从后照镜打量这个年轻人的长相,后来对方在柜台留下姓名电话,我才慢慢想起自己究竟在哪看过这个略眼熟的男人。
……瞄了眼个人资料,我才知道他叫高镇东。
他笑起来非常好看。
几次他一出现在机车行里,我的视线总克制不住往他身上瞄。我喜欢看他。那种喜欢就与机车行其他同事闲着没事时喜欢偷瞄路边经过的美女一样,没什么区别……这些事,几年后我都跟高镇东聊过。他非常惊讶。因为在他的认知里,一直以为我们第一次见面就在那间机车行,谁知道我在更早以前就开始『肖想』他了。
……我嗤笑一声,直白地说:「你那时候的样子满讨人厌。」
高镇东皱起眉,一副认真回忆、却又怎么也想不起来的样子,听他自语喃喃地说:「我真没印象有见过你,到底是多久以前?」
其实他没印象也很正常。当初忍不住在骑楼下多看了对方两眼的人,是我不是他,那时我们也不过是陌生人。
与他并排躺在床上,两人浑身上下连条蔽体的内裤都没有,被子皱巴巴地推到一边,七星的烟盒丢得到处都是,床头柜、椅子、牛仔裤口袋里。
『……完全陌生,就算始终不变一般的美丽,情已逝,你当初伤我心令我悲凄……情已逝,你当初一带走便再不归,虽今天再遇你浓情仍然似水逝……』
天花板的灯扇还在啪搭啪搭地转着,过了会儿,高镇东抽了一迭卫生纸递过来,我胡乱抓过一半,手便伸下去擦拭腿股。
高镇东年前买了台新音响,看起来挺贵的,左右配两个黑色四方音箱,大小跟一般幼童坐凳差不多,十分洋气,音质也很好,闭上眼睛彷佛真是张学友本人就在旁边给我们演唱助兴似的......
以前那台双卡录音机有段时间没用过了,但也没扔,就摆在一边生灰,一只红色可乐罐摆在那台四方音箱上,另一边的音箱上头则堆栈着数张卡带与唱片盒…..
我一手垫在脑后,精神上涌出一股倦意,直到体内那股起伏渐渐平息下去之后,我才想起要回答他的问题:「不记得了,日子过得很快,原本我也差不多要忘了你……」
高镇东看似对那段他毫无印象的过去有强烈的兴致,又追着问:「我那时候是什么样子?」
我笑:「让人没什么好感,一看就是个『七逃仔』。」
我对记忆里高镇东那头金发一直没有好感;而高镇东笑个不停。。
世事难料,许多事果然不能提前说死,当初打死我也想不到,以后我竟会跟这个男人躺在一张床上做/爱。
如今回想这一连串巧合,不免让人联想到冥冥之中四个字,若不是切身体会,说来都觉得不可思议,好像拍电视剧一样。
『滴着泪问什么因素错误计,情人能重逢心却未获连系,今天的你已像完全陌生,就算始终不变一般的美丽……』
『情已逝,你当初伤我心令我悲凄,不得不放弃柔情何时已消逝,没法可重计.....』
高镇东喷出一口烟,伸手掐住我的大腿,语调有些色气:「这是不是叫缘分?注定的,我们就是注定要撞上────」
大概吧。命运这样神秘兮兮,我从没猜中过开头,亦料不到结尾。
都说有缘的两个人在人海中一定会撞到,但现在想想,有孽,其实也可以的吧。
第7章 两年又两年
关于与高镇东的第一次『分手』,严格来说,也不能称做分手。
那年程耀青正读三下,老爸也已重新工作,考虑了几天,仍决定向第一间机车行的师傅正式请辞,准备入伍。想到两年的兵役,脑海头一个闪过的人却是高镇东。
得知我将入伍的消息,高镇东并不太惊讶,或者说,是无所谓。但毕竟睡过两年,他仍是象征性地关心了几句。
……那天我们完事后,他随口聊起一点从前当兵的事,说的不多,无非就是当年学长如何如何刁难他们那批新兵。军营重视学长学弟制,学长的威力有时甚至压得过官阶,很多老兵,闲着没事就喜欢整天地干班长( 干:找麻烦 ),或恶整菜鸟,几个倒霉的新兵要是刚好长得不顺学长的眼,头半年的日子会非常难过,最常见伎俩就是早上集合完毕后,回寝就会发现自己的被子不翼而飞,找了半天,结果在外面的草丛里找到,再不就是休息时间将几个大头天兵集合起来,分派琐碎任务,再处处找碴,把新兵围在中心狂谯等等…..
床上,高镇东有一句没一句地闲扯,我安静听着,脑中想的却是另一件事:无性作联系的炮/友,自然就称不上炮/友了,两年性/伙伴的日子,我想差不多是到了分道扬镳的时候,我却鬼使神差地问了高镇东多余的一句:「你会来看我吗?」
我知道他不会。
高镇东笑了笑,侧头看着我,睁眼说瞎话:「好啊,有空去探你。」
我嗯了一声,将手中的烟摁熄,那天在高镇东家里待得比较久,直到天黑,发觉时间真的晚了,才站起来套上裤子准备回家。临走前,我说:「先走了。」
高镇东坐在床上,嗯了声,我走到门口,手扶上门锁却没立刻转动,这时高镇东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程瀚青,」他很少叫我的名字,我们俩多数待在一起的时刻,也就只有我跟他,交流也不需要特别指名道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