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城 (明雨介)

　　成城曾认为，这个世界上，只要来了，就一定有人在等他。他曾自命生而不凡，日复一日地生命里，却发现只是徒然的生而不返。
　　身而为人，非他所愿。他并没有很想来到这个世界，生不由己，死不由人，只希望死后魂飞魄散，不要再有来世。
　　他已经看到了自己的墓碑，就不得不葬在里面了。
　　你可以活下去的。衣露深穿着外出的，远行的衣装，微笑着看着成城。只要我们都离开，只要……我离开。
　　没有用的。成城拉住了衣露深的手。我放开了李斯，洛兰，吴尔芙，魏琴佐……我曾妄图寻找比自己更深重的痛苦，我曾渴望借此救赎，然而事实上，没有人能得到救赎，人们只会在相互拉一把手的假惺惺的尝试中携手堕落。我不会再放你走。
　　我们将十指交握，直直终结，任雨浇灭火堆，浇熄热望，任雪吹冷你心，吹白我发。
　　成城的花园里开过玫瑰，他再也不能忍受荒芜了。
　　庄严肃穆如同在举行祭祀的盛典，预先排演的葬礼，浴缸里放满了热水，成城剪下大把玫瑰的花冠抛进水中，花瓣被烫的嫣红，显现出回光返照般的明艳。就像被砍下的头颅，为了被砍下而生长的头颅。
　　他看着水中沉浮的约克与兰开斯特，红红白白，金雀花王朝的玫瑰之战，最终妥协在一朵玫瑰之中。我们最终将融于彼此，难舍难分。
　　玫瑰，缄默与禁忌之爱。他的嘴角孕育着狡黠诡谲的微笑。
　　他捧起一束洁白的橙花，跨入水中，像跨进神圣的殿堂。
　　然后他剖开了自己的手腕。
　　他要的不是矫情的细细一道装饰一样的伤痕，他是竖着剖的。
　　他是真想死。
　　血液像夜色和烟花绽放在天幕一样，迅速在水中弥散蔓延，喷薄着一团一团旭日一样温暖的花朵，热水的温度会将这一美丽的盛开尽可能地延续。直到那饱和了的色彩染红每一朵橙花。
　　世上每件精美之物都隐含^着某种悲剧色彩，即使最微不足道的花朵要开放，也要经历一番镇痛。——王尔德《道林格雷的画像》
　　美丽是疼痛的。
　　疼痛是因为爱。
　　做戏的人死了，真正想死的人总是获救。
　　成城不想知道是谁救了他，他想知道为什么救了他却又不来看他。曾是寂寥金烬暗，断无消息石榴红。
　　但他知道不是衣露深。
　　你不在这里，一朵花都没有。
　　哪怕有玫瑰百合满天星非洲菊也好啊。成城不无遗憾地想。
　　他们活着受到诅咒，死后也不该被原谅。
　　上帝多么残忍，让该隐受尽鄙夷唾弃，却又让他永生。成城觉得他们比该隐幸运，他们还可以死去。
　　该隐杀死了自己的兄弟亚伯，可他们什么也没有做错。
　　We’re doing something right.
　　我们没有做错什么。
　　我们不是做错了什么，我们只是少数人。少数疯狂的人，少数在与自己对话的人，少数挣扎着的人。
　　衣露深温柔地微笑着对成城说，我们应该给这个世界一个成长的机会，给她一点成长的时间，尽管她已经存在了亿万年之久，但她其实还是那么幼小而软弱，还没有成长到足够强大，还没有成长到足够宽容。
　　可是，她的漫长存在中，片刻的迷途，就是许多人的一生。就是许多代人的一生。
　　谁在乎外面是什么样子呢。
　　成城对衣露深说。
　　我就是整个世界，我心上的伤疤就是这世界的裂痕。
　　作者有话要说：
　　推荐搭配secret garden的appassionata食用，这首曲子曾在初中时支撑我在脑海中构建一整个秘密花园，然后看着秘密花园在大雪中燃烧，火焰将纷纷扬扬的大雪映成温暖的橘红，一只小鸟自火焰中飞出，飞过之处时空流转，四季变幻，草枯黄又绿，花朵旋谢旋开，森林肆意生长，然而他所飞过的地方，终究变成一片焦土。
　　最后一缕灰烬，随着绵长而不甘的提琴声越飞越远。


第10章 衣露深
　　成城知道，会有那样一个时代，他们可以不用粉墨，就站在光明的角落。
　　请用你的双眼，替我看那样一个时代。
　　A time for us, someday there\'ll be. When chains are torn by courage. Born of a love that\'s free.
　　那是我们的时代，会有那样一天，终于得见勇气挣脱禁锢，自由的爱情焚毁枷锁。
　　A time when dreams so long denied can flourish. As we unveil the love we now must hide.
　　那个时代，世纪以来被否认的梦想也会开花，我们可以把爱情公诸世界，而我们现在必须隐藏。
　　A time for us, at last to see.
　　我们的时代，终将到来。
　　我们是最后的幸存者，将一同见证这惨烈的胜利，尸横遍野，满目疮痍的凄凉光景，输赢失去意义，六彩的旗帜已破败暗淡，却依旧固执地骄傲飘扬。初生的太阳又红又大，而且冰冷，他们近乎痴迷地虔诚仰望，全然不顾惜自己身后，投在荆棘与骸骨上的阴影。
　　A life worth while for you and me.
　　那才是值得活过的一生。
　　And with our love through tears and thorns we will endure. As we pass surely through every stor
　　你的爱让我穿越泪水与荆棘，穿越无休止的风暴，我们将一同承担所有苦难，到达彼岸。
　　人生来脆弱却又坚强，无论潘多拉的盒子里有怎样无尽的丑恶与苦难，无论怎样艰难，人总是在挣扎拼搏，总是生生不息。因为他们的心里有希望。
　　每当成城这样想时，他都感到深深的，宿命的悲哀。
　　他一直深信，伟人之所以为伟人，不是因为乐观和对美好的信念，他们其实极度悲观，深知阴暗横行，光明不过一瞬，邪恶不可战胜。而正是因为他们知道善良软弱，希望荒谬，才在绝望中生出了人类最为崇高的情感，那就是，对众生的悲悯。
　　希望是可怖的，既让人有所顾忌，又心甘情愿。
　　希望是最大的灾难，因为他延续了人的苦难。——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在绝望的世界里，给人以希望，何其残忍。
　　他们也曾感动于萨福诗句中诚挚高尚的爱慕，为大洋彼岸的骄傲的运动心潮澎湃，在看到《独立宣言》中的“人生而平等”时热泪盈眶，他们明白同样生而为人该是怎样的，该有怎样的权利与自由，并对此寄予希望，于是他们不平，满怀希望地想要抗争，然而世纪以来根深蒂固的标准观念让他们觉得自己有悖道德人伦，被正义和宗教厌弃，他们甚至无法接受自己的存在。
　　一个人看到的痛苦的深度，等同于他生命的深度。——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他们为什么会痛苦，会觉得难以忍受。
　　因为他们知道，无论是存在于难寻根源的记忆还是虚无缥缈的构想，他们应得的生活远非如此。远非这样残酷，荒凉，晦暗，寒冷。
　　亚当与夏娃在吃下禁果后意识到自己的赤^裸而感到羞耻，而他们获得的全部的见闻，全部的良好教育，全部的智慧都成了痛苦的根源，给他们可望不可即的希望，只让他们为自己悲哀。
　　如果一直幽闭在终极黑暗的囚室中，不曾见到过光明，没有对光明的渴望，也就不会被无望的黑暗折磨得发疯。如果不曾有过希望，也就不会这样绝望了。
　　我该为你打开窗，让你看到窗外无尽的黑夜吗，还是就这样，让你不知道白昼的存在，也没有无谓的希望，就这样在永夜中怀着无凭无据的臆想，不甘却理所当然地，逆来顺受不怨天不尤人地压抑着过完此生。
　　为什么不给我们爱情，不给我们自由，什么都不给我们，却还要给我们希望和梦想。
　　当我的杯中全空，我就认了这空；但当它半满时，我恨它的半满。——《沙与沫》纪伯伦
　　总有一天，宽容会来临。那时，不宽容就会像屠杀无辜战俘，烧死寡妇，盲目崇拜书本一样，成为一个神话。这也许需要一万年，也许需要十万年。但那一天终将会到来，只要人类赢得有史以来第一次真正的胜利——战胜了自己的恐惧，那一天就会接踵而至。——庞龙《宽容》
　　A time for us, someday there\'ll be a new world, a world of shining hope for you and me.
　　会有这样一个时代，每个人都平等地沐浴阳光，呼吸自由的空气。
　　但是他又怎么知道，将来而未来的那个时代，会和现在不一样呢，又怎么能肯定，那个时代就能让他们容身呢。
　　如果人们所处足够高，超脱了尘世的纷争喧扰，超脱了人心的狭隘鄙俗，如果人们坐在云端，就看不见国与国的界线，农庄与农庄的界石，人与人之间的隔阂与鸿沟巨罅。
　　遗憾的是你不能坐在云端。——纪伯伦《沙与沫》
　　血液汩没的声音让他恐慌，他用最后的对抗世界的力气拔掉了输氧管，希望它们得到平息。他感到生命与灵魂在从身体中被抽离，他想到了衣露深。
　　在他的心里，衣露深已经化作精魂，生生世世与他同在，永不分离。
　　成城感到逐渐被抽空的躯体中，又充斥了，怪诞而荒谬的希望。